“海螺,快来!瞧我捡到了什么?一头龙!”张涛觉得自己在做梦,“看,它的鳞片是青色的,这个是犄角,还有它的爪子!和鹰爪可真像啊!”
“吱吱!”海螺高兴地大叫。它是一只伴侣型机犬,十几年来从未与自己的小主人分开,它热爱自己的小主人,这股爱意甚至超越了原始编码的底层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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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肯定是迷路了,可怜的家伙,大概是从南海不小心跑进的狮子洋,然后钻到沙城水库里面来了。”张涛小心翼翼的把它放到桌上,转身打开柜子取出其中最大的储水罐,“我们得给它搭一个临时的窝。”
说着张涛给储水罐安装上增氧仪和过滤器,又把改造好的罐子洗刷干净,加入净水,最后衔接上太阳能电板,测试机组运行是否正常,而结果是——非常完美。
“把大象放进冰箱分几步?”
“吱!吱!吱!”海螺叫了三下。
“是的。打开冰箱门,把大象放进去,关上冰箱门。”张涛掀开水桶盖,捞起无精打采的糊涂虫转移进储水罐里,拧上盖子,“听说大象用鼻子喝水,并且从不会呛水。真是不可思议。”
“吱!”海螺认同地应声。
“我们不能一直养着它。”张涛苦恼的说,“我们只有营养剂,也只能给它这么一个储水罐,可它需要其他的食物,活动空间也不能只有这么一点点。我们必须把它送回去,让它回到大海里,我们……我……”
张涛语无伦次起来,他赶紧做了两次深呼吸,长舒了一口气,“我要带它去一趟小河。”
“吱!!”
海螺被张涛的这个决定吓坏了,它老旧的量子脑飞速思考,直至看不见的安全模块疯狂闪烁红灯,促使它一边高频的吱吱乱叫,一边满卧室地跳跃飞奔。
张涛眼睁睁看着它踹翻了传感器,将巨浪带进来近千平方海里的虚拟水域,原本宁静祥和的浅海也在无意间被搅得一团乱。
“停下!停下!海螺!”
海螺停了下来。
“下来,到我身边来。你太重了,会把床压坏的。”张涛说。
海螺先是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跳下床,到张涛身边去。
“别这样,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张涛抚摸着海螺冰冷光滑的合金脑壳,温柔地解释,“它不同于一只猫,一只狗,或者仓鼠、麻雀之类的。这是一条龙,绝无仅有的,无比珍贵的龙,它需要回到海里去,目前已知的最近一条入海河只有小河。相信我,我是有准备、有计划的,不是灵光一闪的突发奇想。”
海螺低沉的吱吱叫,它非常不赞同张涛的冒失行动。
“好了,海螺,让我看看今天的落日时间,”张涛推开机犬的大脑袋,伸手去够桌沿的电子时钟,“下午四点,六点零七分天黑,”他沉吟了两秒,接着兴致盎然地跳起来,“来吧!海螺!快起来!”他从乱糟糟的卧室里找到背包,轻手轻脚的把储水罐放进去,又把速写板、一盒营养剂和一袋干瘪的水果塞进去,然后转向衣柜。
“保护衣,保护衣……我该整理房间了。”张涛懊恼地抓了抓头,要是有电子眼就好了,每当找不到东西时,他总会这么想,“什么时候机械移植能民用化呢?我不想因为一根机械小拇指就被举报坐牢。”
主人的满腹牢骚让海螺不情不愿地抬起头,它慢腾腾的从另一堆衣服里衔住保护衣的一角,后退着拖出来,蔫头耷脑的低低吱了一声。
张涛见状激动的一把抱住它,“乖狗!你太棒了!”他亲了亲海螺微热的鼻头,可海螺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用脑袋贴近他的额头,“打起精神来!想想我们的珊瑚礁群岛!明天,或是后天,至多不会过三天,我们就能完成它!只要动作够快。”
海螺扭着头,用沉默抗议,但张涛显然没有注意到这点。他拿着连接器的一端插上自己的脑机接口,回头双眼发光地托住海螺扁平的下颌,“高兴点,想想蓝天、白云、树林和小草,还有大海,嗯,蓝色的、波光淋漓的大海,想想《钱千千历险记》,我们即将迈出人生的第一步,见识到从未见过的,更宽广的世界,那时候放射尘、酸雨、畸变兽又算什么呢?它们再也不能给予我们致命的打击!”
海螺不停的向后仰头,电子眼也回避着张涛的视线,可不论它的抵触多么强烈,依然无法改变自己的小主人堪称疯狂的决定。
“海螺,打开端口。”张涛命令道。
可怜的机犬无法违抗主人,它万般不情愿地弹出外接端口,张涛见状便将连接器的另一端接入进去,随后合上双眼,“外城路线,水域图像,安全区同步。”
一抹红光在海螺的电子眼里一闪而过。
三,二,一!
同步完毕。
随着一阵微弱的电流击中神经,张涛睁开眼,他兴奋地亲了海螺一口,“乖狗!”然后就被满嘴的薄荷味润滑剂刺激得直打喷嚏,“下回试试葡萄味的,或者榴莲味?还是葡萄吧,榴莲味的营养剂都要比其他口味昂贵,润滑剂肯定也差不多,希望剩下来的补助金能让到我坚持到工作,应该会的,对吗?海螺。”他不确定起来。
海螺有气无力的吱了一声。
张涛费力穿上保护衣,他不喜欢这个,过分挺括的塑料感总让他联想起休眠仓,那种意志逐步封闭的过程太糟了,还让人停止思考,可他喜欢思考。
他甩了甩头,背上背包,走到卧室门旁,按下按钮后回头招呼海螺,“走了,我们要赶在天黑前抵达垃圾场,老头那儿大概会有符合我需求的装备。”
海螺一步一挪的吱吱叫,似乎在说‘要是垃圾场没有怎么办’。张涛听懂了它的问题,答道,“那就去地下城,维修店总有办法弄到我们想要的。”
“叮!”
直降梯到了。
他们走进电梯里,透过玻璃往外瞧,能看见人造太阳滑降到了城市穹顶的西边,恰恰好与市政楼标志性的三角尖顶齐平,公交车、列车、出租车各自在固定高度的轨道上有条不絮地飞驶。
这里是海城,一个灾变前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尽管邻近直辖市经贸开发区,却未能得到兼顾与帮扶,从而导致常住人口大量流失,仅剩无法参与劳作的老人和孩子,可就是这么个只能通过一条破旧的水泥路,才能抵达得小地方,最后反而成了灾变后为数不多的幸存者基地之一。
直到如今,已经没有人记得这场灾难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了,人们只记得从某一天起不断爆闪的天光,扭曲高涨的毒燎虐焰,以及无所不在的放射性尘埃,它们吞噬了城市、乡镇、继而向森林与草原蔓延。
一部分人经历了最初的懵懂与恐慌后,理智慢慢回笼,他们积极地参与政府的重建工作,如同老农向满目疮痍的土地洒下数枚希望的种子,当它在一声萌发的爆响中破土而出时,它的根系将深埋地底,树冠链接天地,待到那时,归来的候鸟们会再一次叽叽喳喳地落满枝头,让鸟鸣响彻天地。
被建起的一座座鸟巢,像一个个半埋进土里的鸡蛋,中央会被串上一根似是无限长的绳子,它是每一座城市链接对应太空站的纽带,负责向地表及地下城输送大米、小麦、蔬菜、肉制品等等,它非常重要,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如此。
四十六岁的李太古曾在年轻的时候被列入航天员预备役,他见识过浩瀚无垠的宇宙,短暂地停留在月表之上,他亲眼见证了夸父六号空间探测器在寂静中迈向深空,也曾立足于太空,笨拙地回望那颗令他牵肠挂肚的蓝色星球。
真美啊。他想。即便放射性尘埃席卷了世界的每一处角落,那颗蓝色的行星一如亿万年之初。
真美啊。李太古想到。时隔几十年,每当他回忆过去,那封尘的过往,便不自觉的重新明媚鲜亮起来。
“吱吱!”盘成一块铁饼的机猫美丽舒展着四肢,伸了个懒腰,它跳到李太古手边的集装箱上,转动了两下耳朵,接通了通讯。
“老头,我,张涛,现在正在39路公交车上,大概一个小时左右到你那儿。”
“回来干什么?”
“我到了当面跟你说。”
“行,我让美丽去接你。”李太古挠了挠美丽的下巴,说。
“不用,我自己能行。对了,我带了水果,你能吃的。”
“我牙口好得很!”他才四十六岁,身体各项指数仍在正常区值,远没到需要进休眠仓的年纪,还健康强壮的很呢!李太古气呼呼地想。
美丽抻着前肢,慵懒地打哈欠,接着低下头细致的一遍遍舔毛,它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不是一只真正的猫咪,不必像新型的仿生电子宠物那样,必须定时定点地清洁皮毛。
李太古摸了摸它,然而他的美丽却连一个眼神都欠奉。这是电子脑宠物的通病,它们只能无序地执行提前设定好的行为模块,无法从一次次的更新迭代里学习到任何东西,而量子脑的三代智电宠物在这方面明显优秀的多,不过李太古从没想过用美丽去换一只新的智电宠物,如果硬要那么做,他想,他可能会痛苦地躲进休眠仓里去。
“好了,美丽,我要去工作了,好好看家。”李太古说。他提起工具箱,弯腰钻出窝棚,来到一块清理干净的空地上,他绕着重新拼装的外骨骼机转了一圈,着重检查衔接处,确保此前的工序不存在疏漏,才打开工具箱取出电机,开始完成剩下的部分。
如果有人问除了放射尘、畸变兽之外,市民最讨厌什么,那么必然是垃圾场,甚至在一些人眼里,那儿简直是万恶之源,恶臭的脏乱环境在自称为‘淘金人’的恶棍衬托下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那群混蛋才是垃圾场遭受市民排斥的始作俑者。
“跟紧我。”张涛说。
海螺听话的紧紧跟着他。
机犬的顺从让张涛稍松了一口气,但也仅仅只是一瞬,他很快又摆出凶狠的表情警惕起来。长久以来的经验告诉他,淘金人不会轻易对外区人出手,按道理来说机犬也该在这个范围内,可是量子脑的诱惑实在太大,足以令他们头脑持续发热,最终理智全无!
四周是一眼望不到顶的垃圾,你能从中找到爆着火花的机械臂,也能看见号称‘永不腐烂’的各式塑料制品,还有那些淌着粘稠液体的不明物;你能听见那些狭窄的空隙里,传出悉悉索索的动静,像是某种阴暗的啮齿类动物,可早几十年前这些身影就已经在城市绝迹了。
一道道闪现的影子,带着恶意与贪婪的视线蜂拥而至,它们像是躲藏在地底三千米处的怪物探出得触手似的,阴冷、歹毒,又炽热无比。
不论多少次,张涛仍会觉得紧张。这里的空气是稀薄的,土地是泥泞的,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像是抹上了一层灰,散发着叫人不快的破败与萧条,和整座城市格格不入。
“喂!小子!去哪儿?”
隔着一片交织得红外线,一名带着墨镜的干瘦男人,从拖挂车后车厢探出头,朝张涛大喊。
“芙蓉区,丁香路!坐下!海螺!坐下!”张涛一边大声回答,一边命令机犬待在原地。
“三点信用币!走不走?”那边喊道。
“两支营养剂!橙子味儿的!”张涛讨价还价。
“加两个水果!苹果!或者香蕉!都行!”
“三支营养剂!不能再多了!芙蓉区离这儿不远!”
“三支不行!太低了!我上有老,下有小!要养家糊口的!”那边哭丧着脸卖惨,“这样!一口价五支!”
“成交!”张涛一锤定音,生怕对方反悔似的一溜烟钻进车厢。
“亏了!亏了!我可从来没开过这么低的价!”司机坐在控制板面前的沙发座椅里,接过张涛递过来充当票价的营养剂,“三支橙子味儿,两支柠檬……嘶-柠檬!网红产品吧?哼!资本家的套路。”忽而,他高声嚷道,“走嘞!目的地——芙蓉区!”
说着按了几下控制板面上的按钮,无人驾驶的拖挂车便缓缓启动。
只占了三分之一车厢的载人区显得拥挤又逼仄,随意往后一瞥,就能看见座椅后排成堆贴着冷凝剂标签的周转箱,混合着臭味与焦味的集成电路块,以及超导纳米级晶体管之类的电子元件。
“这是旧机型。”司机开了一罐午餐肉,捻起一块放进嘴里砸吧了两下,肯定地说道,“伴侣型B-07,69年的热门款。我记得还配备了质子刀和核磁脉冲管。当年这俩玩意可是引发了不少争论……嚯!夸你呢!别生气!”
“海螺!闭嘴!坐下!”张涛连忙拽回海螺,强制它收回钳夹,“对不起,对不起!它没怎么出过远门,陌生人地指手画脚会让它感到不安。”
海螺可怜兮兮的把头塞进张涛的小臂底下,仿佛被全世界抛弃了似的,弱小又无助。
“哈!没什么大不了的,要我说,还是这样的好,体型大,看起来就威风!比那些新型的电子宠物强!”司机摆了摆手说。
“很多人害怕它。”张涛心酸的说。
“以前还有人害怕蟑螂、老鼠呢。可你看现在,谁要是抓到一只无主的老鼠,准能精神抖擞地炫耀上一整天!”司机说,“还没工作吧?”
“嗯,还差两个月。”张涛说,他是怎么知道的?
不等张涛开口,司机自己回答了起来,“只有工作了才会知道,别人的话就是狗屁!千万别当真。哦-你知道‘狗屁’是什么吧?妈的!”蓦地,他啐了一口,咒骂,“放射尘把它们中的一批杀死了!强辐射又把剩下的变成怪物!你们这群年轻人已经看不到真正的动物了。”
“有的!”张涛忍不住反驳,“它们在城外,在森林与海洋,还有已经恢复的生态区!你只是看不到它们。”
“你是指那些畸变兽?”司机冷哼,“我不承认那些东西,只要我们这代人还没死,我们就永远不会承认那些东西!”
“不,不是那些。”张涛摇头,“广成基地研发了新一代的玻璃熔融技术,有了这项技术的支持,造林计划会推进的更快,等到放射尘散去,绿树成荫,它们也会跟着回来的。”
“对。花上上千年,反正我是看不到了。”司机说。
那可不一定。张涛抱紧了背包,暗自得意地想,毕竟我有一条龙,它可以拯救全世界。
“到了。”司机敲了敲车门,又在口袋里掏了掏,摸出一张铁片,“我的通讯号,在这儿可以随时找我,原价。”
张涛复制了号码,带着海螺下了车,紧接着便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海螺!”他一惊,下意识呼唤道。
海螺没有反应。
是使用了干扰器?还是微波共振?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混淆了海螺的量子脑回路?张涛慌张地想着,然后耳边就响起了熟悉的吱吱声。
“美丽!”张涛气急败坏,心里感到无奈极了。
足足等了一分钟,美丽才松开前肢,它甩着尾巴绕着张涛转了一圈,尽显亲昵地蹭了他好几下。
张涛摸了摸它,问道,“老头呢?”
美丽歪着头看向他,那抖动的胡须,微微扩张又缩小的电子眼,莫名给人一种慈祥的感觉,或许正因为这一点,海螺在美丽面前才总表现的异常端庄乖巧。
又等了一会儿,美丽弓着腰抻了抻腿,轻盈地迈动脚步,一跃来到前方带路。
张涛专注地观察它,他喜欢这么干,就像数学家无法抵抗公式的美,画家会对光影成像入魔着迷,而他也同样会对美丽无意间展现出的柔韧感到惊为天人。
它的体重在四十公斤左右,又在230块7号合金骨头的基础上,覆盖了86块不同大小的4号合金版,每一块合金的连接点都做了精细的避震处理,分别采用了软性弹簧和气动支撑杆,直到今天,张涛也只能分辨出其中的一小部分,而这份挖掘与推敲得过程,是他迄今为止仅次于开拓虚拟海域的最大乐趣。
小路两侧竖立着参差不齐的窝棚,它们中有一些使用了铝合金板做门窗,有一些则仅用蜂窝结构的瓦楞板做为简易门帘。阴影里隐隐绰绰地流窜着鬼祟的影子,但在美丽经过时,那些影子又会机敏地躲避起来。
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丁香路,只要顺着这条路一直走,看见挂着兑换处牌子的铁皮房右转,进到巷子里,再沿着巷子一直走,走到头,找到一排挂满工具的工具架,就差不多到目的地了。
几条街外的垃圾处理厂不分昼夜的传出轰隆轰隆的噪音,刺得人耳膜疼。抬眼远眺,入眼便见高高的塔吊铁架,自动化六轮挖掘机的头杆,以及核磁能运载车钛白色的侧挡板,驾驶这些庞然大物的操作员需要具备高级执照,可根据张涛曾在虚拟网中无意间阅览过的数据,高级执照每年的通过率才不到百分之三,条件可以说是极为苛刻了。
“愣着干什么?你就是看出花来,也通不过考核。”李太古抬手敲了一下张涛的后脑勺,面无表情的说。
“不少地方都有特训班,这事谁说得准呢?” 张涛龇牙咧嘴地捂着脑袋,“况且我也不打算去考这个。”
“没出息!”
“我是真对地勤工作没兴趣。”张涛说。
“哼!水果呢?”李太古冷嗤,道。
真是个喜怒不定的小老头,张涛腹诽。他撇了撇嘴,缓缓打开背包,拿出塑料袋递过去,“喏,猕猴桃,特地给你换的。”
李太古接过手掂了掂,“花了不少吧?”
“不多……”
李太古横了他一眼,“说实话。”
张涛撅了撅嘴,泄气道,“十点信用币,特惠价,平时都要十八、十九的!”他辩解。
李太古冷笑,“说吧,这回过来到底怎么回事?”他掀开窝棚的门帘,用眼神示意张涛进去。
张涛垂头丧气,抿着嘴坐到集装箱上拨弄一边的机械零件,“回来看看你不行吗?”
“你讨厌垃圾场,除了那个见鬼的脑机终端需要更换电子元件,你什么时候想回来过?”李太古打开袋子,随手挑了一颗猕猴桃朝着张涛的脑袋扔了过去。
张涛狼狈地接住。
“不想去移植厂工作?看上了哪个女孩?还是又缺设备了?航天员是别想了,凭你那点本事,上不了天。”李太古漫不经心的问。
张涛盯着猕猴桃,它比鸡蛋都小,硬的像一块陶土,可即便这样也比酸涩的青苹果要美味的多,“为什么退出宇航队?你明明一直想到月亮上去。”
李太古抓着刮刀的手一顿,“没有为什么,突然就不想去了。”他故作轻松的说道,“月亮没什么大不了的,到了那儿宇航员需要每天换上百斤的宇航服进行十小时的月表工作。对,那儿有种植棚,但别以为有种植棚就万事大吉了,棚里的东西我们可是一丁点也沾不上,睡觉就更别提了,你知道休眠仓那玩意儿有多讨人厌,还是城里好啊,现在我只要空闲了随时可以歇一歇,还有水果,不比在那儿工作强?”他把猕猴桃表层的硬绒毛刮干净,连皮带肉地咬下一口,水果滋润着喉咙,令他愉悦地发出一声惬意含混的叹息。
“可你没有忘记那座丰碑。”张涛说。
“它很伟大,不是吗?”
他的表情更贴近缅怀,只有思念才会缅怀,所以,他没有说出真相。张涛想。
窝棚外面海螺上半身下伏,蹦过来跳过去地围着美丽打转。美丽啪啪的左右摆幅着尾巴,看样子非常想给海螺盖上一爪子冷静冷静,而他的小笨蛋完全没有意识到随时可能降临的危机,仍不厌其烦的以自己的方式和小伙伴玩耍。
“我,我想要一套防护服。”张涛拽紧了手指,说。
李太古目光瞬间犀利地盯住他,“你想出城。”
“嗯,我想去一趟小河。”有些话只要开了头,继续说下去就容易多了,“原本我想自己做一件,但超过两百克的铅正规途径根本买不到。”
“所以你想来着碰碰运气?!”李太古瞪着他,厉声质问,“和那群淘金人一样去捡,去偷,去抢!?”
“你也是淘金人!”刚说出口张涛就后悔了,“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李太古沉默半晌,缓缓地扶着座椅扶手坐进椅子里,他挺直得双肩垮了下来,看上去像是一眨眼的功夫老了好几岁,“你说得对,我也是淘金人,是那些卑劣的蛀虫中的一员。不过很可惜,辐射污染物不会运到这儿来,会有人把那些东西装进铅罐,直接交由刑警队护送到玻璃熔融厂进行处理,这里连一件污染的保护衣都没有。”
张涛沉默。
“我还是那句话,不准去,外面太危险了,你并不知道会遇到什么。”
“我只是去小河,离海城不远。”张涛辩解。
“那也有可能遭遇畸变兽,它们没有理智,有的只是本能和杀戮。”李太古珍惜的慢慢抿着手里的猕猴桃,说,“不光是畸变兽——”
“还有酸雨和放射尘,”张涛说,“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李太古舔了舔手背上的汁水,说,“不光是畸变兽、酸雨、放射尘,还有——人。城外的人,他们配备武器,可能是一管等离子炮,也可能是正波弦光子枪,不管是什么,他们都是凶残又毫无人性的,你只要碰上一个,‘Bong’!”他比了个手势,“就完蛋了,永远回不来了!”
“我不是小孩了,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张涛强调。
“你不知道!”李太古陡然拔高了嗓门吼道,“28年前的大暴乱,15年前的全城戒严,两起事件死了很多人,但还不够,他们想要彻底摧毁这儿!”
“为什么?我们植树,拥有两座占地四千平米的玻璃熔融工厂,我们安排了清洁工一面收集表层的污染物,一面翻土犁地,目前在城市里患辐射病的占总人口数的百分之八十,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即便没有辐射病也会死于癌症!我们付出了这么高的代价,那些人又做什么了呢?他们疯了吗?!”
“你工作以后会知道的,”那双眼睛过于明亮,像深空中燃烧的太阳,李太古不自觉地移开了目光,“总之,我不准你出城!”
“给我一个理由。”张涛说。
“你没有成年,还是个孩子!而我是你的第一监护人,我说不准就是不准!”李太古倏忽间焦躁地捏扁了水果,毫不客气的说道,“这件事没得商量,你必须听我的!”
“再过两个月我就能参加工作,我已经不是小孩了!”张涛窝火地吼了回去,“我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被激怒了,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我不该来这儿!见鬼!我真是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张涛搓了把脸,唰的一下站起来抱紧背包往外跑,他听到老头在后头大喊着让他回去,但他一点也不想听。
他跑出巷子,跑到丁香路上,他一直跑,一直跑,直到面前的路被仿佛城墙般的合金门堵住,才停下来。
“喂!你谁啊!在这儿干什么?!”远处有人大喊。
张涛茫然四顾,原本只听得见心跳与滋滋电流声的耳朵逐步接纳外界的声音。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
他骤然间抬头,视线不断地拔高,再拔高,越过仿佛无限高,无限宽的金属门,看向A327型运载车顶起的钛白色货箱前挡板,与挖掘机上下起伏得铲斗。
“喂!说话!来这儿干什么?!”那人走近了叫嚷道。
海螺见状衔着张涛的裤脚,轻轻拉扯。
张涛回过神,“对不起,我马上离开。”他飞快地说道。
“等等,”那人狐疑地看向他的身后,“那只机犬……”
“这是我的伴侣型机犬,在市政厅做过信息录入!”张涛暗暗警告他,要是乱打主意被追责起来,轻则拘留,重则判刑!
“海螺,过来!走了!”他看了眼时间,晚上七点。很好,还来得及去一趟地下城。
垃圾处理工目送着张涛走远,喃喃道,“那只机犬,那只机犬的上腹第九块合金有不明显的松动迹象,我正好有趁手的工具,可以帮它紧一紧螺丝。他似乎不需要,真是个鲁莽的小孩。”他摇了摇头,慢慢地往回走。
海城的地下城入口一共有七处,设立在垃圾场的入口位于朝阳区马丁路和兰陵路的交叉口。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那里处于上风口,气味相对清新;坏消息是,芙蓉区距离朝阳区隔了三座垃圾山,想要徒步过去根本行不通。
“他是不是猜到了?”张涛自言自语。
一旁的海螺歪了歪头,不明就里。
他拨通了通讯号,对方在两道忙音后接通。
“您好,红炎便车全程为您服务。”
“您好,我在芙蓉区的指示牌这儿,到朝阳区马丁路。”张涛说。
“小朋友?”对方笑了笑,“这回光是营养剂可不够,要加价。”
“六支营养剂?”张涛试探性的提价。
“小朋友,三点信用币。当然,你要是有其他东西也行,比方说碳纳米管,氚电池,又或者——你边上的机犬。”说到这儿,对方语气恶劣地笑道,“说实话,信用币在垃圾场算不上硬通货,我还是喜欢以物易物的。”
“两点信用币,这是市场价。”张涛思考了一会儿,他在继续讨价还价与爽快地付账中选择了后者。
“唉,过于精明会让人变得面目可憎。”
“可你看上去很英俊。”
对方楞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在那儿等我,小朋友!马上到!”
“好的。”张涛挂断了通讯。
他走到一旁抱紧了靠过来得海螺,心绪渐渐冷静下来后,刚刚所发生的争吵重新浮现在他眼前。从客观上来说,他还是太冲动了,明明有办法避免冲突的。
我可以告诉他实情,让他看看我的龙,那可是一条龙!我有责任送它回海里去,所以我必须出城。
但他也有可能杀死我的龙。张涛沮丧的想。他会把它归为畸变兽,然后告诉我,世界上没有龙。就算把事实摆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承认,他总是这么独断、专横,最后事情就会变得特别糟糕。
没有告诉他是对的。张涛打心底里生出了一丝庆幸。我的龙还活着,不过……
“等回来了,去给他道个歉吧。”
“吱吱!”海螺应道。
“嘟-嘟-嘟-”
拖挂车的两束灯光一时照亮了街道,噗嗤噗嗤的向张涛驶来。
“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司机晃了晃举着得扫码仪,戏谑地开口。
张涛出示了自己的身份牌,和海螺一起钻进车里。
“没有,你看错了。”他别扭的说。
司机眯着眼睛打量他,接着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随后轻车熟路地调整路线。
车子‘轰’的一下加速,风驰电掣般拐弯、直行、避开障碍物,然后踩着张涛濒临反胃的临界点抵达了目的地。
不等车子停稳,张涛捂着嘴跑下去。
司机幸灾乐祸地探出头,“祝你好运,小子。”说着踩下油门。
拖挂车‘轰轰’的引擎声渐行渐弱,死寂与了无生趣从每一块石头,每一件破损的金属板里冒出来,并在猝不及防间给予来访者一记重拳。
张涛冷不丁打了个激灵,他跺了跺脚,检查了一下背包和水罐,抬头望向闪烁霓虹灯的地下城入口指示牌,深吸一口气,昂首挺胸地走向马丁路和兰陵路的交界处,又爬上指示牌下方两层高的铁架。
“两点信用币。”岗亭里的售票员打着哈气说道。
“哦!好的!”张涛手忙脚乱的让对方扫了码。
“到那儿排队。”售票员指向一旁说道。
张涛看过去,那儿已经聚集了好几名要去地下城的市民,其中一对母女最为显眼,她们泫然欲泣地呜咽着,看起来十分悲伤。
张涛留意到那位年轻的母亲肩膀上佩戴的玻璃徽章,那代表了她的丈夫或父亲中,至少有一个是玻璃熔融技术工,但最让他吃惊的却是小女孩怀里抱着的小狗。
不管是毛发,还是体格都太逼真了,它似乎生了重病,胸脯剧烈地起伏。如果不是偶然间发出的‘吱吱’声,张涛差点要被骗过去了。
那只是一只贴了仿生皮的、新型号的机犬。弄明白这一点,张涛立即对那对母女失去了兴趣,转而观察起其他人来。
立式投影牌循环播放着保护衣的促销广告,遣词造句里‘体感’‘古典’等老掉牙的字眼属实毫无新意,再加上中途时不时地闪烁、卡顿,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恶作剧般抽掉了其中一两秒钟的时间似的叫人难以忍受!
距离张涛七步远的男士穿着一件风衣款保护衣,腋下夹着人工皮革的黑色公文包,肩上停着一只鹦鹉,一只虚拟鹦鹉,丰富、细致的羽毛刻画让他断定,这是一只年龄不超过两岁的新款辅助型电子宠物。
他看上去像《球形闪电》里的男主角,并且极有可能在一家报社工作。
一名记者,刚跑了一天的新闻,正感到精疲力竭,他渴望着一管含有咖啡因的清醒剂来提提神。张涛天马行空的想着。
直降梯在这时呼啸着撞上阻尼器,发出‘咚’的一声巨响。接着,张涛听到售票员吹响了又短又脆的哨音,催命似的催着人往前走。
进入金属门,张涛握住了手边的扶手,随着直降梯地速降,这个不起眼的小东西就成了应对短时失重的重要工具。
作为机犬的海螺对此毫无所觉,以至于百般无聊地盯上了那只鹦鹉。
张涛伸手按住了它的脑袋,低声警告,“收敛点!”
海螺哼唧了两下,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
地下城位于城市下方深达千米的地底,表面上这里生活了全城百分之八十的研究员,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但除此以外,也存在不少无法定性的灰色产业,它们像是另一个不同形态的垃圾场,向所有有需求的人兜售他们迫切想要的一切。
简洁、规整,是所有人对地下城的第一印象。
混凝土浇筑的灰色调墙壁内嵌着柔光灯带和画面跳跃的广告灯牌,那些温和活泼的光线有效减弱了封闭环境整体由压抑、灰败所带来的感官上的心理性不适。
一条又一条四通八达的过道井然有序地分割着大片场地,你能在这儿找到散发着孜然味的烧烤摊,也能看见无人接触的鲜榨果汁现场,如果时间充裕,你还能去情感调解室来上一次一个小时的情感宣泄,又或者享受十分钟的日光浴。
头顶的虚拟屏模拟着银月与星空,四处流窜着吵闹的人群,他们可能是一对吵架中的小情侣;也可能是‘你追我赶’中的父母与子女;披着防尘外套的研究员步履匆匆的从旁经过;每隔一段时间,穿戴简易外骨骼机的城管队就会适时的出现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
身后急促的脚步声拨动着张涛的神经,是那对母女,她们有可能是顺路,毕竟那只机犬表现出的特征,很大概率是中枢控制器遭到了严重破坏,那部分的机件非常精密,必须由专业的维修师修理,而正规厂商的维修费太贵了,大多数人都会选择低廉的地下城维修部来完成这项工作,唯一需要警惕的,也许是能否在鱼龙混杂的市场里找到一名靠谱的维修师,而不是被一个骗子骗得精光。
又走了一段路,那对母女拐向另一条通道里。
我猜对了,她们只是顺路。张涛得意于自己猜测的准确性,又小幅度地握了握拳以示激动。他路过一家干果铺,摆在最外头的是真空包装得红薯干,这和在维修铺里售卖日用清洁剂一样令人匪夷所思,但无法否认的是,这样的现象非常普遍。
他经过一家信用币兑换处,向左转三十米,走进类似弄堂一样的通道里,几名维修工蹲缩着用黑黢黢的手指夹着烟抽,他们的眼神让张涛想起了海豚湾纪录片里的屠夫,仿佛下一秒就会冲上来按住海螺的脑袋,把它大解七八块。
张涛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心惊肉跳的在这些逼人的视线中进入维修铺。
店铺里播放着上世纪六十年代摇滚天后的《路灯下的小姑娘》,不同操作台上爆出得电焊枪的火花同频次地闪动,营造出了一种引发人肾上腺素激增的氛围。
有人悲伤痛哭,有人喜极而泣,也有人冷漠且麻木,这些极致的悲欢离合在劲爆的舞曲里,似乎都被一层东西阻隔了,许是玻璃,又许是某种液体,它们隐没在黑暗里,让人只能看透过它见其行为上的喜怒哀乐,却不能听见其背后的,哪怕只是一次抽泣得嘤咛。
“别乱跑。”张涛低声警告海螺,就是这样他还觉得不够保险,又伸手牢牢地拉住它。
他走到17号操作台旁,背对着他的身影高大、健壮,那双虬结有力的手臂不停地举起又放下,偶尔侧头或抬头瞟一眼成像仪。
“我听说这里租借防护服。”
“一天一百信用币。有九成新,八成新,七成新和五成新。”
“有什么区别?”张涛问。
“九成新能在城外坚持半个月,八成新是十天,七成新是一个星期,五成新只有三天,防护服上有计时器,听到警报声,尽快回城。”他说。
“如果来不及回城呢?”
“谁知道呢。被人杀死,暴露在强辐射里痛苦的死去,抑或回来了躺进休眠仓里死去,你总得选一个。我劝你做好计划,否则除了最后一个,没人会替你收尸。”
张涛骇得倒退了一步,他定了定神,把乱七八糟的臆想甩开,专心的考虑起来。
最理想的选择是五成新,只需要三百信用币,三天时间也正好是往返小河的极限,可就是太刚刚好了,任何意外都会延迟行程,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地租借七成新的,也就是差不多700点信用币,几乎占了他一大半的补助金。
“有附赠吗?”张涛咬了咬牙,问。
“刘子!带他去诊断室谈!”
“好嘞!”20号操作台的年轻维修工一边应到,一边掀起钛合金头盔往这儿来,他穿着维修部的工装背带裤,手上带了一副传感手套,态度热情的向赵涛打招呼。
“你是第五个了,今天是怎么了?上面又出什么新政策了?一个个都不知道去凑什么热闹。”他拉开一扇门走进去,“你呢?为什么想出去?”年轻维修工摘下手套,随意搭在诊断台上,转身去开柜门。
“就,突然想出去走走。”张涛按住动来动去的海螺,说。
“也是,谁不想出城看看呢。晒晒真正的太阳,吹吹风,总比天天盯着天花板上的假太阳有意思的多,不是吗?”他耸了耸肩,将两个周转箱抬了出来,“九成新,八成新,七成新,五成新,你要哪个?”
“七成新,”张涛说,“有附赠吗?”
“有。抗生素、丹参、氢化可的松,都是静脉注射,你最好看一眼使用手册,它能帮助你更准确的分辨自己的症状,必要的时候能救命。当然,最好是别用上。记得提早观察警报器,真等亮了红灯再行动就死定了。”年轻维修工‘咔咔’两下打开密码锁,取出一件涂了铅层涂料的小一号密封箱,他撇了眼海螺,“给你的机犬也来一件?相信我,它肯定需要这个。”
张涛面露羞窘,犹豫着问道,“有别的方法降低污染值吗?”
“也有,可以试试喷涂剂,”年轻维修工说,“含铅量百分之三十,以这只机犬的体型,一罐大约可以用四到五次,一次是八小时,一罐70信用币,你看看,要几罐?”
“给我五,不,六罐。给我拿六罐。”张涛改口道。
“好嘞!”年轻维修工麻利地取了六罐喷涂剂,笑容满面道,“1120点信用币。”
张涛出示了身份牌。
“谢谢惠顾!欢迎下次光临!”年轻维修工微笑着眨了眨眼,“选择我们不会错的。”
张涛尴尬地扯动了两下嘴角,低头把箱子和喷漆谨慎地塞进背包,又趁维修工不注意时看了一眼储水罐。
“需要包车服务吗?我们也可以帮你联系这个时间段的环卫司机,只要50信用币!很便宜!”年轻维修工积极地推销自家的联合产业。
“不用了,谢谢。”张涛果断摇头拒绝。
“好吧。”年轻维修工失望地说道,片刻他又振作起来,“祝你一切顺利。”说着,重新戴上感应手套,带着张涛走出诊断室,“直走,右拐,再直走就能到三号出口。”说着,他拉下头盔,回到20号操作台边上加入工作。
丽合区的垃圾车会在晚上八点十三分经过府东路金阳公寓后门的垃圾站,它像是在夜晚出现的摩登女郎,每当热烈的音乐声响起,人们的目光就不可避免的聚焦在它艳丽多彩的长裙,与镶满钻石的高跟鞋上, 从而忽略了其他方面的特质,这给了投机者可乘之机。
3号出口设立在南宁大厦交界处,乘坐公交车,两站就能到丽合区附近。想通了这点,张涛立即行动起来,他离开维修部,在信用币兑换处领取了五块水饼,然后前往地下城3号出入口搭乘直降梯。
绚烂的灯光给一栋栋高耸怪异的几何影子镶上了一层朦胧的轮廓,横七竖八的钢筋铁骨像蜘蛛精心编织得蛛网,联通着一座座在夜晚中虫茧般的建筑,散发着荧光的巨木犹如腐叶中滋生的真菌,它们依附着所能依附的一切,向空气,向墙壁,向‘蛛网’喷着孢子,然后所有的街道、空中走廊、延伸的露台就都是它的身影了。
“带我上去。”张涛拽了拽背带,确保背包不会中途掉落,他摸了摸海螺的背脊,跨坐到它背上,眺望斜上方五米处向外凸出的平台,他需要到上面去,这样当垃圾车经过时,他才能搭坐顺风车出城。
八点十三分,垃圾车如期而至。它摇摇晃晃地停靠到路边,环卫工下了车走到车尾,掀开控制器上的安全板,半眯着眼按下红色按钮,机械臂哼哧哼哧地抬起、伸展、抓取。
在无人驾驶技术普及的海城,应该只有垃圾车仍落后的使用半自动驾驶系统了。张涛无所事事的想到。没一会儿,发动机重启的声响让他精神一振,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看准时机命令道。
“跳。”
副驾驶位的环卫工瞄了一眼监视屏。
“有只小老鼠上了车。”
“没有小老鼠,只有两个脑袋的变异兽。”另一名环卫工说。
“我只看到了一个脑袋。”
“那就三只手,两条尾巴,让他在那儿待着吧,我累了,今天已经结束了。”
谈话声到此结束。
张涛第一时间推开了身上的垃圾袋,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打开背包拿出周转箱,笨手笨脚地取出防护服穿上,戴好头盔,又给海螺喷上涂层。
“其实我更想去海边。”他说。
海螺着急的用鼻子拱他。
“我知道,我知道那儿是重度污染区,我肯定不会去那儿,虽然我很想去看一眼,”张涛纠结地辩解,“小兵孙淼的战斗机被袭,让他不得不在马来群岛迫降,那场意外的遭遇使他被困无人区艰难的度过了45天,但也是这场遭遇让他见识到生命起源的神秘与瑰丽。海边,好吧,那儿离小河太远了,是的,我不会去,我不会去那儿……”
他仰望灰暗的天空,看着规则的、不规则的建筑嵌入天幕里,像是一只只蝉蛹,自动自发地钻进无尽深渊张开得巨口。
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幕,即便注意到了,也毫不在意。他们习惯了有着轨道和齿轮的穹顶,习惯了每天出门前苦恼地盯着衣柜思考,究竟该穿什么颜色、款式的保护衣,他们习惯了保护衣,就像外面的人习惯了放射尘、畸形与辐射。
垃圾车钻进了长长的隧道,导流灯的光芒也仅能驱散一点点黑暗,但这已经足够了,因为马上,是的,马上,这令人惶恐的、恼人的黑暗就要被灿烂无垠的星空取代了!
明亮的月亮,闪烁的北斗星,披着浪漫色彩的牛郎与织女星,还有天狼星、大熊星等等,它们构成了星系,与稀薄的气体和尘埃组成的星云交相辉映,它们各自散发着光芒,万年、亿年、亿亿年,直到时间的尽头。
不知道这么看了多久,垃圾车再一次停了下来。
张涛感知到装载箱正以均速倾斜,连忙抓住海螺,果不其然,下一瞬他就连着垃圾一起掉进了收集池。
“走吧,这次是真的结束了。”有人疲惫的说道。
张涛听到车门关拢的闷响,没一会儿发动机嗡嗡的吵闹了起来,接着这些声音逐渐远去,就像因为宇宙膨胀而加速远去的恒星。
张涛竖起耳朵辨认了一会儿声音,然后悄悄探出头去,“他们走了。”他说。
他翻出收集池,来到一块还没被尘土掩盖的标识前伸手抹了两下。
“禁止——进入——”
肯定不包括环卫工,他们每天都来。张涛想。可能是在警告那些留在城外的人,垃圾会滋生细菌,会产生病毒,这些不可控的因素有时候比强辐射更可怕。
地上凌乱的轮胎痕迹来自于分拣机,它们只在白天工作,晚上会回到仓库里调整气压杆参数,冷却零部件。
从未体验过的自由叫海螺激动坏了,它蹦跳着这儿扒拉一下,那儿翻找一下,又绕着几座垃圾堆撒丫子狂奔。
“海螺,回来。”张涛喊到。
海螺回到了他身边。
张涛抱了抱它,“我们该离开了。”
寂灭,从每一块残缺的石砖,每一片腐朽的木头里逃逸出来。它们本该沉寂在开裂得柏油底下,沉寂在歪斜的电线杆底座,或坍塌建筑的地基里;它该在散落的玻璃残渣里,该在破碎的瓦片、生锈的铁架里,或在生满虫洞的家具里,可它逃逸了出来,从每一捧泥土,每一只死去的蛆虫,每一颗枯萎的树干里逃逸了出来,像是,像是它已经察觉到——是时候了。是时候该由它来取缔一切了,于是,它驾驭着狂风,嗥叫着在病弱垂危的世界里直来直去,毫不遮掩。
海螺,海螺在哪儿?张涛恐惧起来,他急切地寻找海螺的身影,它在我脚边,他松了口气,是的,它会一直在我身边,这么想着,他的心安定了下来。
不知何时吹起了一阵风,铺天盖地的粉尘与纸张漫天飞舞,张涛趁机抓住了迎面撞来得报纸残页,鲜红的标题历时久远仍未褪色,上面赫然写着‘世纪火药桶再一次被点燃’‘碳纳米管首次突破两万米极限’等字眼,附加版块的字迹模糊不清,只能依稀分辨出‘量子计算机’这几个字,其余的部分则难以分辨。
“我们去那儿看看,说不定会有新发现。”张涛扔掉报纸,指着前方的大楼,说道。
海螺刨了刨前肢,低沉的吱吱叫唤,它在提醒他,别忘了他们出城的首要目的。
“我没忘,但我想去看一眼。”张涛大步流星地走向破败晦暗的大楼。
这里经历过激烈地枪战,子弹穿过旋转门,击碎了大厅立柱朝南面的水泥。张涛转向立柱的另一面,他注意到线性的弹痕,曾经有人站在这儿试图反击,但他失败了,于是向更内部后撤。
电梯井空荡荡的挤满了灰尘与早期畸变兽的尸骸,断裂的曳引绳倒垂下来,一晃一晃的像勒住人喉咙的吊绳。张涛试着按了按电梯按钮,理所当然的没有得到任何响应。
“供电系统彻底瘫痪了,我们得走楼梯。”
他走进楼梯间。
大部分的扶手弯曲变形,从痕迹看,有被碎石砸坏的,也有被弹药暴力毁坏的。张涛来到缺了三根铁柱的豁口前,缜密地观察对比。
“有人朝这里射了火箭炮,他们的目标可能连着这一块楼梯一起掉了下去,从这个高度掉下去,我应该在底层看见尸体,再不济也该有人骨,但那儿什么都没有。”没准那个幸运儿又一次成功地逃脱了危机。
‘我该试着打开安全门。’张涛想,他走到安全门前,用力推了推,没推动,他又换了一层,依旧没能推开,他没有放弃,继续尝试。
“吱嘎-”
灰尘与碎石簌簌地掉落,张涛后退着躲开,他拍了拍头盔,扫开上面的粉尘,然后侧头不甚在意地瞄了一眼楼层数——十二层。
这里曾经喧嚣且忙碌,成百上千的房间直至深夜依旧灯火通明,可这繁荣的景象在某一刻戛然而止了,如同一列疾驰的火车,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毫无防备地冲出了轨道,就像海鸥、巨鲸、珊瑚群那样,随着寂灭地复苏,静悄悄的死去了。
他走进像是仓库的房间里,看到了一些损坏的清洁工具和打开的包装盒,还有一些空罐头以及塑料瓶之类的生活垃圾。
有人曾在这里避难,张涛拾起地上沾了汤渍显得皱巴巴的广告纸,上面的促销品清单里量子计算机民用版占了最大的篇幅。
“吱吱!”海螺忽然叫了起来。
张涛立时警觉起来,他扔下广告纸,转身跑了出去。
声音是从另一头传来的,中间夹杂着物体倒落的声响。
有什么正和海螺搏斗,可能是一只畸变兽,那东西在城外太常见了,而且数量众多,它们喜欢独行,至少大多数喜欢独行。太好了!它们喜欢独行,所以和海螺待在一块的只会是一只畸变兽,一只畸变兽战胜不了一只机犬,特别是像海螺这种旧型号的大型机犬。
张涛来到了一扇半掩着得门前,声音就是从这儿传来的。他等动静完全消失了,才咽了咽唾沫,缓缓推开门。
忽的,一道黑影扑了上来,张涛扫见了质子刀,因此出于本能地反击,他们扭打了起来,直到一方彻底压倒另一方。
中途张涛一边躲避对方袭向背包的攻击,一边试图抢过对方的刀,几次三番想要打落它,但对方身形灵巧,动作敏捷,多变而直接的战斗模式几番交手下来叫张涛吃足了教训,他被扭着手压倒,脖子被死死扼住,质子刀凑的太近了,连那一丝微弱的振动声也在顷刻间被无限放大。
他要死了,张涛想。和这座曾经繁华的大楼一起被寂灭吞没,留下一具腐败的尸体,不!或许连尸体都不会有!他们会把他的尸体扔给畸变兽,然后他和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就消失了!他……
“等等!小麦!”一道苍老的声音说道。
“他是自由军成员!我看到那只机器狗了!它还弄伤了秧子!”小麦愤怒的大吼。
“他不是,”老人否认,“退开点儿,他快喘不上气了。”
小麦没动,片晌泄愤似的给了张涛一记重击,听到对方的痛哼,才不甘地松开手,起身退开。
“海螺!海螺!”张涛拽紧背带,惊愕失色,他们杀死了它!就在刚刚他们还想杀了我!
“冷静点,孩子,要不要来点蚂蚁蛋?不过只有红薯味的。”老人从背包里抓了一团锡纸,远远地扔了过去,他的声音有种安抚人心的莫名力量。
在这股声音中,张涛渐渐找回了理智,“你们杀死了我的机犬!”他戒备又愤懑。
“它弄伤了秧子!”小麦气愤地怒吼。
“不,我们没有杀死它,只是切断了中枢传感器,让它暂时休息一会儿,不信,你可以自己去看看,它的金属脑连一丁点刮痕都没有,更不可能损坏到记忆模块。”
张涛半信半疑,他一点点地挪到海螺边上,那只叫秧子的,瘸了腿的畸变兽距离他不到五步远,头部肿胀,肌肉发达的异常古怪。张涛只敢在余光里偷偷打量,就算这样多看一眼也心慌的要命!他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集中注意力检查起海螺的外部机壳、脊柱与脑部的神经连接器。
“我需要一把螺丝刀,一卷胶带。”张涛说。
“没有那些。”小麦阴郁地回答。
“我需要把它修理好。”张涛强调,然后他又说,“我也可以在这里找到需要的工具,再把它修理好,不过会很久。”
“你也可以把它的脑子带走。”小麦恶毒的提议,“这种型号的机器狗体重在四十公斤左右,它很重,不是吗?你没有办法带走它,所以拆掉它的记忆模块,带走它的脑子是最简捷的方法。”
“小麦!”老人严厉的制止,语气中隐含警告。
“我只是提出一个小小的建议,”女孩说,她对着张涛循循善诱,“你瞧,这里空空荡荡,所有具备价值的东西都被洗劫一空,你找不到一粒粮食,拆除不了一颗生锈的螺丝钉,除非有人经过这儿,但来这儿的人并不全是友善的,你无法保证他们友善,甚至无法保证他们是中立的。自由军的叛军,十几人一伙儿的强盗,还有其他的一些。他们不光不会帮助你,还会无所不用其极的羞辱你,折磨你,到那时候,这只机器狗又会变成什么样呢?它的这些合金版、超运算的量子脑、微型气压杆、弹簧等等,对那群不怀好意的家伙而言可都是稀缺的好东西,他们会把它拆光,拆的一干二净。”
“你的威胁对我没有用。”赵涛强作镇定的说道。
小麦讥诮地笑了起来,“哈!真的没有用吗?”她问,“那你为什么发抖?我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了,那些‘鸡蛋壳’里,我知道,我见过,我还见过其他样子的,但你没有那些外骨骼机器,你也没有武器,为什么?”
她在原地踱了两步,傲慢地审视着张涛,“我知道了,”她说,“你是——”
“许小麦!”老人厉声呵止。
女孩偏头看向老人,像是想从那双混浊的眼睛里得到某些答案。突然,她笑了一声,将质子刀送回刀鞘。
“我是什么?”张涛问。
“你什么都不是。”小麦敷衍地答道。
“我们可以提供工具。”老人瞪了小麦一眼,说道。
“我需要做什么?”
“告诉我们你的目的,”老人说,“根据我们的了解,只有士兵才具有出城资格,你看起来不像一名士兵。”
“我只是把质子刀掉家里了。”
“士兵干不出这样的蠢事,他们很明白离开城市的自己要面对什么,你没必要撒谎,目前我们对你来说是友善的。”老人说。
“目前?”张涛抓住了这个词。
“如果你的目的是安全的,对我们的行动也不会产生不良影响和困扰的话,我想,我们会相处的很愉快。”
张涛逐字逐句的斟酌老人的用意,反复确认他没有信口开河,然后犹豫着透露道,“我打算去一趟小河。”
“那儿离这儿可不近。”小麦阴沉地插嘴。
“我查过地图,它就在奥园广场附近,距离这儿不到十公里,来回只需要三天,而我预留了一个星期的时间。”七天,一个星期,往返小河两次都绰绰有余。
“它不在那儿了。”小麦幸灾乐祸的说道,“更准确的说,奥园广场附近的那段河被截断了,你真去了那儿,也只能看见开裂的河床。”
“可地图明明……”
“你手上的地图太旧了,”小麦强势打断了他,“城市居民地图一直使用的旧版,早就过时了。好了,你该回去了,回到‘鸡蛋壳’里去,去做你真正该做的事,而不是浪费时间去找一条河。”
张涛不确定她说的是真是假,于是聪明的没有反驳,他暗暗记下这条信息,想着我还可以去旦岗,时间上或许有点紧张,但只要我修好了海螺,再加紧赶路,就能在第六天的晚上回到垃圾分拣场。
“螺丝刀和胶布,你们答应我的。”
“啧-”小麦不快地皱眉。
“给他。”老人发话道。
小麦不满地解开裤腿里的工具包,扔了过去。
张涛借助工具包,取出螺丝刀撬开了海螺背脊处的一块合金版,又在十几根一模一样的电线里,按照顺序熟练地挑出几根来再次排查。
“你是修理工?”老人见状,饶有兴趣的问道。
张涛头也没抬,“不是。”
“可你对机械十分了解,技艺熟练,不在机械领域发展是所有人的损失。”老人说。
“扶桑不让我干这个,扶桑是不会犯错的,它总能合理的安排我们的工作。”张涛把两截电线拧在一起,缠上胶带,说道。
“是人都会犯错。”
“是人类都会犯错。我读过历史,也看过纪录片,包括钱千千也说过类似的话。我知道灾变前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也了解过为什么世界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张涛顿了顿,“可是我能肯定,扶桑的最终决议不存在偏差,它是维持全城正常运转的大脑,为数不多的几台超强算力量子计算机,它熟知过去,预测未来。”
“如果数据错误呢?假设这个错误的数据十分微小,微小到在庞大的数据流中毫不起眼,就能否认它的错误了吗?”
“扶桑会自我纠正,它的超强算力难以计量。”
“是什么在维持它的自我迭代?它的数据从哪里来?它以什么作为观测蓝本?它的判断依据又是什么?”
接连不断的问题让赵涛无从解释,他从来没有质疑过扶桑,就像谁都知道1+1=2,但并非谁都有能力去证明1+1为什么=2。当共同默认的规则已经成为了既定的概念与逻辑,就不会有谁无聊地跳出规则去思考它到底是否出错,归根结底思人的维惯性总会使其本身忽略某些司空见惯的事物,不过……
“我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听说过一些传闻,有关于不被城市接纳的,拾荒者的传闻,你们是拾荒者!”张涛悄然后退,默默伸手按上了海螺的半自动脉冲管,确保只要对方一有异动就能第一时间反击!
“你才是拾荒者!”小麦恼恨地瞪视他,她认为自己受到了严重的人格污蔑!
“冷静!都冷静点!”老人拦住小麦,语带歉意的对张涛说道,“抱歉,我不是有意打听,我只是觉得它发展的太快,真的太快了,像变成了‘活生生’的一样。抱歉,我不该对你说这些,放轻松点,我们身上的武器加起来也抵不上一发核磁脉冲波,把那只机器狗修好吧,不用担心,我不会再提问了,不过如果你有疑问的话,我很乐意回答。”
他的态度真诚,但是——
“我没什么想问的。”张涛说,实际上他更希望他们能尽快离开,越远越好,又或者他离开。
接上最后一根电线,海螺‘苏醒’了,它像刚从休眠仓醒来的病人,跌跌撞撞的想要站起来,尾巴垂得极低,嘴里发出高昂的警报声。
“让它停下来!”小麦咬了一下嘴唇,恼火地捂着耳朵叫道,“该死的!再叫我现在就动手拆了你!”
“海螺!停下!把报警器停下来!”张涛牢牢摁住海螺的脖子,吃力的帮它扣上合金版,“让那边的畸变兽滚开!”
“不可能!它必须在这儿!”小麦说,“我不相信你!”
“我也不相信你们!”报警声停了下来,“既然我们谁也不信谁,那么这样,我会按照原路从楼梯间离开这座大楼,你们随意。”
“不行!”小麦再次拒绝,“你要是有同伙呢?不管是你先走,还是我们先走,你都可以联系到同伙,而且你们具备先进的武器。”
“我没有同伙。”
“谁知道你有没有说慌,我们承担不起风险。”
“你阻止不了我。”张涛说。
“你可以试试。”
“好了!”老人头疼地按了按眉心,及时叫停了两人间越发剑拔弩张的争执,他对张涛说,“我没猜错的话你是偷溜出来的,联合政府法典‘无条件保护孩童’被列为首要共识,不过即使有警察专门查这个,依旧有不少人钻空子,你这样的孩子一个人在城外太危险了,我们会把你送到巡防军手里。小麦有一点没说错,在那之前你必须和我们待在一块儿。”
“不行!”张涛反对,“我要去小河,我这次的目的就是去小河,我不打算改变计划,我一定要去那儿!”
“小河早就变样了!断流了!看看外面的路!看看这栋楼!再看看秧子!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搭上命去找一条干裂的河床到底能有什么意义?!”小麦大喊,该死的!这个家伙不可理喻!简直在胡搅蛮缠!
“那就去旦岗!”张涛说。
“疯子!真见鬼!”小麦咒骂。
“你在找入海河。”老人思考了一阵,说。
“是的。”张涛承认。
“最近的入海河是海珠,你没有必要去旦岗,我们可以从中山路拐到起义路,来回只需要两天左右。”
“我不同意。”小麦冷声道。
“我可以自己去。”
“闭嘴!我没有和你说话!”她很急躁,她好像一直这么急躁,“总之,我不同意。”
“你有更好的办法的话,说吧,我听着。”老人说。
“把他丢在这儿,这就是最好的办法,让他和他那条机器狗见鬼去吧!”小麦说。
“你知道这办法行不通,”老人摇头,“动动脑筋,换一个吧。”
“没有。”小麦抿了抿嘴。
“那就按我说得来。”老人说。
小麦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说,“可以按你说得来,但必须绕路,不能去起义路,更不能去海珠广场,我说过我不相信他,我认为他是被反工业诱导的反对派!不然没办法解释他为什么能出现在城外。找入海河。哈!别开玩笑了!”
“对海洋的向往并不是一件不可饶恕的事,”老人说,“在你还很小的时候你的愿望是成为宇航员,为此你每天都要求稻子给你加一次餐,直到——”
“直到我六岁,”小麦不耐烦地打断道,“我意识到自己是个畸形,不光当不成宇航员,连成为飞行员的资格都没有!不管是缺了一根手指,还是少了一根脚趾骨,他们都有理由拒绝我的申请!后来我想明白了,他们真正害怕的是我,他们害怕我的畸形会传染,他们像害怕病菌一样害怕我,就像,就像我是什么可怕的怪物!”
“敌视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加深矛盾,”老人表情平静地注视着她,眼底却透露出悔恨与痛惜,“我很抱歉,我们应该把你第一时间送回城里去的,在那儿,你能得到更多照顾和治疗。”
“不。”小麦否认,“不。他们不会接受畸形儿,没有人会愿意接受一个畸形儿。好吧,就按你说得来,我们可以带他去起义路,也可以去海珠广场,但有一个要求,我需要修正那只机器狗的一些参数,只要答应这个要求,我就同意。”
“你们谁也别想碰它!”张涛说,“从刚才开始你们一直在自说自话,有问过我的意见吗?我有说同意去海珠了吗?我严重怀疑你们是别有所图,刚刚地争吵不过是一场掩人耳目的表演!”他一点儿也不喜欢他们的态度,仿佛他只是一件可以随意处置的物品!
“我们当然需要经过你的同意,”小麦说,“没有你的配合我无法连接这只机器狗的量子脑,但你却可以命令它使用脉冲管,它身上只有一根脉冲管和一把质子刀,是你仅有的两件武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我们不会弄坏它们,不过也仅此而已了,大多数时候我们会秉承人道主义精神进行调剂,可凡事总有例外。”
“我会命令它射击。”张涛说。
海螺同仇敌忾地弹出脉冲管。
小麦思考了一会儿,“我可以让步,条件是你必须关闭这只机器狗的实时录像功能,并且删除缓存,永久性的删除,而且你必须在这儿调整完这些设置,我会盯着你的,别想糊弄过去,如果这样也不同意,我会立刻拆除这只机器狗的脉冲管,启动定位装置,然后把你扔在这自生自灭。”她看了眼机械表,“你还剩十分钟的时间考虑。”
“为什么是十分钟?”
“你的问题太多了。”小麦阴沉地皱眉,“还是你已经决定好了?说吧,我听着呢。”
她很着急,像是有什么催促她似的。“如果我让海螺射击……”
小麦挑眉,“你可以试试。”
看来她掌握了某种我不了解的手段,“你没有给我选择权,这不公平!”
“所以?”
张涛泄了气,“我会照你说得做。”他打开防护服手臂上的金属板,抽出数据线链接上海螺的端槽,然后在跳出的光子屏上调整参数。
“不用链接脑机端口吗?听说你们城里人都用那个。”小麦不冷不热的问道。
“不用,脑机端口是为了接入扶桑,这里没有扶桑,直接用外链更省时间,也更安全。你没有去过救助站吗?每个城市都必须设立救助站,这是法律明文规定的,在那儿外住人口只需要登记就能领取到外链机,还能换取药品和物资。”
“我只去过一次,后来就不去了。”小麦环抱着前胸,身体轻微的左右摇摆着,那双在黑暗中明亮而硕大的眼睛锐利地盯着他,“动作快点!”
太刻薄了!张涛想。
“该走了。”老人捡起地上的那团锡箔纸,拍掉上面的灰尘,小心放回包里,“不知珍惜的臭小子,蚂蚁蛋可是好东西哩!”
张涛撇了撇嘴,默默拔掉数据线,任其自行弹回安置盒后盖回金属板。
他们先去了这栋大楼的第六层,张涛亲眼看着小麦取走了几个贴有标签的罐子,然后他们从消防通道的应急楼梯回到底层,又从另外一扇不起眼的侧门走了出去。
夜深露重,微小的水分子顽皮的四处游窜,它们扎着堆在玻璃上玩滑梯,又攀着猎猎作响的塑料荡秋千,还齐齐扑在地上胡乱打滚,它们是废墟里的精灵,却也是促成浓雾的罪归祸首之一。
浓雾,阻挡视线的浓雾无处不在,它呼朋引伴,叫来了空虚与寂静,嚣张且狂妄地竖起壁垒,没有人能在面对它们时无动于衷,目之所见皆为白茫茫的一片,没有星空,十步以外已不能视物。
张涛能感觉到那股莫名力量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恐惧也潜伏在某个看不见地方垂涎着等待机会攀附上来。
天啊!张涛胆怯地缩回了脚,他焦灼的四处寻找小麦和老人,惊异的发现浓雾早就把他困住了!
‘不行,我该往前走。’他试着抬起脚,但耗尽全部的力气也没能抬得起来。‘我必须往前走。’他想。然而那股无形的力量却不并不打算放过他。张涛只觉得肩上沉甸甸的,像是扛着一块持续加重的金属,这过分沉重的压力让他不得不弯下腰来。
‘我需要帮助,’张涛战战栗栗的想,‘只要我叫一声,海螺就会到我身边来,虽然它没有仿生皮毛,全身上下也冷冰冰的,但在我眼里它和那些真正的动物没有区别。它爱我,我能感受得到。我要呼唤它了,只要我呼唤它,它就会像往日里那样向我扑来。’
张涛张了张嘴,气流通过他发紧得声带,令他产生了自己正在大喊的错觉,可事实上他气若游丝。该死的放射尘!该死的辐射!它们干扰了声呐系统!阻断了我和海螺的联结!他气愤地握拳挥舞了两下,余光却在这时窥见了一抹跳动的绿意。
是一株小草,两片叶子披挂着晶莹的水珠,风姿绰约地摇曳着,张涛惊喜地看着小草。这是自然生长的,没有人工痕迹的植物!瞧!它是多么可爱啊!又是多么顽强啊!我该像钱千千那样把它记录下来!
“你在干什么?”小麦从浓雾中折返了回来,一脸不快的问道。
“看!小草!”张涛说。
“这有什么稀奇的,一棵小草罢了,很多地方都有,只是不起眼,况且它们有辐射,不能吃,也不能碰。”小麦厌恶的说道。
“可它是一株没有人工干预的、自然生长的小草啊。”张涛不知所措的喃喃,“我想把它记录下来。”
“随便你。”小麦说。
张涛欣喜地叫回海螺,忙碌了起来。
“好了没?”小麦冷漠的看着他上窜下跳,活像在看一只蹦来蹦去得跳蚤。
“快好了,快好了。”张涛好脾气的应到,他记录下最后一段动态影像,心满意足的隔着防护服拥抱了一下海螺,然后走向小麦。
“快点!你浪费了不少时间。”小麦催促,“我们要在十二点前赶到起义路。”
“因为畸变兽?”
“我有秧子,它是条好狗。”小麦说。
“那是为什么?”
小麦睨了他一眼,脸上闪过一丝阴狠,因为某种原因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一些人。”老人适时地开口答道。
“哪些人?”张涛追问。
“很多不被城市接纳的人,或者畸变兽,”老人说,“反工业派,自然派,畸形联合会,宗教,自由军等等,等等,他们对谁都像有着深仇大恨似的,恨不得把看到的一切都毁了,他们把自己叫做‘遗弃者’‘静默者’或是‘孤儿’,他们习惯谴责他人,脾性大多暴躁、蛮横、怨天尤人,但有一点却是令人敬佩的,他们异常团结,是的,他们出乎意料的团结……”
“他们——”
“嘘-”老人示意他噤声,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周围的动静,“小麦。”他低声喊到。
小麦警觉地握紧了质子刀,盯着浓雾的某一个方向。
张涛跟着死死瞪着那个方向,可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这让他感到非常不安,像是突然间被世间的一切抛弃了。那感觉一点也不好受。
小麦无声地后退,浓雾很快把她的身影淹没了。张涛知道她在前方,却找不到她的踪迹。面前翻涌的浓雾宛如深海鱿鱼吐出的毒汁,一阵前仆后继的涌动,忽而,浓雾中闪现出一抹橙黄色的巨大‘单眼’。
那‘眼睛’眨了两下,然后缓缓靠近。不多会儿,一道瘦削的人影甩脱了浓雾,大步向他们走来。
“小麦呢?”那人关掉了手电筒,问。
话音刚落,小麦甩着刀,从浓雾里走了回来。
“太慢了,怎么回事?”那人问。
“遇到一个城里跑出来的孩子。”老人回答。
“城里人?哪座城?”
“越秀那边的。”老人说。
“海城?”那人一愣,猛地转头看向张涛,他搓了搓手,一脸的拘谨,几次张嘴又合上,似是想问点什么,但最终他抬起手拍了拍张涛的肩,“好!真好!”
“碰到麻烦了?”小麦耸了耸鼻子,问。
“一帮来抢货的小兔崽子,吓唬几下就跑了。”那人说。
“最近多注意点儿,听说九号院那边不安生。”老人一皱眉,叮嘱道。
“嗯。”那人心不在焉的应了声,“他和我们一道回去?”
“让他到我们那儿宿一晚,明天送去海珠桥。”
“去那儿干什么?”那人不解。
“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走,回去再说。”老人轻描淡写地训了两句,那边便不再说话了。
他们似乎在隐瞒着什么。张涛沉默的想着,或许是因为巡防部队的原因,这一片离海城不远,治安相对比远离城市的聚驻地要好一些,所以他们表现出了友善,不过张涛隐隐觉得真相可能并不是他想的那样简单。
浓雾在他们接近起义路时散去了一部分,放眼望去能看见坑坑洼洼的柏油路和裂开的水泥路面,歪斜的电线杆倒垂着风化后剥落了胶管的铜线,两侧则耸立着大半拦腰倒塌的高楼大厦。
瘦削的男人打开了手电筒,用特定的频率晃动。上三,左二,下一,右四,随即关掉手电筒,接着当他们再向周围张望时,十几扇漆黑的窗户里逐渐亮起了昏暗的灯火。
“你,我叫刘田,田垄的田,你,你可以去我那儿住一晚。”刘田结结巴巴的邀请,他像是第一次这么做。
“不行,他要和我们待在一起。”小麦不轻不重的说道。
刘田低落地耷拉着肩膀,但不多会儿又恢复了精神,“等会的守岁他也会参加吗?我听周陆说那边准备了蚯蚓干、蚂蚁蛋、红薯条和豆芽,孙城还打算把他的电视机搬出来,能看中央一台的那台电视机。”
“守岁?”张涛插嘴问道。
“你不知道?”刘田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一年的最后一天和第一天过度的那个晚上,要,要看节目,放烟花,过了十二点才能睡觉,你们难道不是这样吗?”
小麦看了一眼老人,回头说,“他会参加的,我们把秧苗放回去就来。”
“好的。”刘田欲言又止的应道。
这时他们来到了一条巷口,刘田自然地拐了进去,他要和朋友分享这个消息,一个城里的孩子——海城的孩子来到了他们的聚驻地!太叫人难以置信了!
“我们还有多久到?”张涛问。
“快到了,就在前面。”老人指了指浓雾中影影绰绰的广告牌,“就在那儿。”
看来还要一段时间,张涛止住了远眺的举动,琢磨着是否再找个话题,“你们都把秧苗种在罐子里吗?”
“对。”半响老人说,“现在的地不好,种不了粮食,只能往深一点的地方挖土,装起来试着种一点,不过能吃得也不多。”
“没想过无土培育吗?这项技术移出了空间站的一级保密项目,各个市政厅都在推广,技术称得上非常成熟了。”
“我们用不了。”难言的神情闪过老人的脸庞,他看上去非常沮丧。
“培育瓶禁止对外发放,走私团伙手里有一些,价格高的吓人,况且一两株幼苗的成活没有意义。”小麦的语气依旧不冷不热,嘲讽的几近尖锐,“我们和你不一样,缺了腿的雄蜘蛛会被母蜘蛛吃掉,掉队的羚羊会被虎豹扑杀,不是同一只蚁后孵化的工蚁进不去巢穴,我们是畸形,是异类,是不被接纳的一群游魂、活尸,竭尽全力的活着,却从不期待明天,毕竟谁也无法保证在下一秒钟自己是否还有心跳。”死了,变成废墟的一部分,成为时间长河里的一粒沙尘,宇宙中微不可见的浮萍。
“到了。”老人扔了一块风干的骨头给那只畸变兽,看着它叼着骨头去了墙角,转身推开了一扇少了锁眼、摇摇欲坠的防盗门。
“不帮它处理一下吗?”张涛看向畸变兽,踟蹰着开口问道。
“不用。”老人解下背包,按下磁吸灯开关,“睡一觉就好了。”他说。
张涛的目光越过他看到乱七八糟的房间,大大小小的空罐子东一个西一个,还没来得及拆分的机械堆的满地都是。
屋内的灯光算不上明亮,借助着光线,小麦取出罐子,摆到窗沿上。她看起来十分瘦小,下巴很尖,脸颊缺少肉感,高鼻梁,小嘴,这些凑在一起就显得眼睛不合比例的又大又圆。她的脖子纤细,四肢像是没有张开的小女孩一样干瘦,即便有着一层薄薄的肌肉增加力量感,仍没能让张涛联想到除‘大头洋娃娃’之外的语言去描述。
“你可以把包留下,守岁的小广场距离这里只有两条街,不算远,等会儿我们还要回来。”老人说。
乍一看他的脸,张涛吓了一跳,他的眼睛几乎黏连在了一起,鼻子有点歪,右耳只剩下一半,两条手臂无法自然垂直!这是非常严重的畸形了!
老人愣了愣,匆忙的把脸蒙了起来,“吓到了吧?”
张涛诚实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看症状,你靠近过强辐射区。”
老人龇牙笑了笑,“我参加过志愿军,到过香港和台湾,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该去救助站,你们都该去那儿。”张涛诚恳的建议。
“我们不会去救助站,”小麦理了理头发,“那儿帮不了我们,谁也帮不了我们。”她把质子刀摘了下来,搁在桌上,又用力扣紧了上衣,“走吧,春晚要开始了,我很喜欢01年的小品,它能让我高兴上一整天,但我讨厌饺子,真希望世界上所有的饺子都消失。”
闻言,张涛抱紧了背包,这间房子四处漏风,也就比废墟好上一点儿。我不能把背包留在这儿,这里面可有着一条活着的龙!怎么小心谨慎都不过分!
小麦和老人对此的反应很冷漠。也是,我落到了他们手里,半胁迫地踏进了他们的地盘,即便我满腹抱怨,他们也可以完全不在乎!张涛懊恼的想道。
浓雾肉眼可见的又淡了一些,视野里的事物像是披上了一层轻薄的纱网,营造出了一种绮丽的油画氛围。
天空忽的亮了一瞬,张涛下意识地抬头,看见橙黄与火红交融,幕天席地的开出来一朵绚烂无比的花。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真美啊。张涛痴痴地看着天空,想着。
“好看吧?”老人捅了捅他,笑着问。
“焰色反应……很漂亮。”张涛报赫,他为刚刚的失神而难为情起来。
他们到了小广场,黑压压的人群中远远能看见刘田高抬着手臂朝他们大力挥动,似乎想让他们坐到那边去。
电视里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主持人容貌娟秀,气质儒雅,在热闹的鞭爆礼花中身姿笔挺的说着串场词,抑扬顿挫地通报着下一场表演,那是当时,乃至如今仍大受欢迎的小品节目。
两盏对角的路灯重新通上了电,凭借闪烁得灯光,不难看出维修技术的乏善可陈。若隐若现的声响‘哐当哐当-哐当哐当’的,张涛猜测是手摇式发电机发出的声音。
时不时跳频的电波信号,断断续续的糟糕画质,令习惯了立体影像的张涛感到不适,但在这儿,这些却是艰难求生的外城人仅存的精神慰藉,只需要一些夸张的动作,逗趣的语言技巧就能让他们看得津津有味,专注的好似,好似米开朗基罗的雕塑。
他们一动不动,是的,一动不动!
电光火石间,不止从哪儿窜出来得人影冲向刘田,迅速将他按倒。刘田踢蹬着双脚,两手挥舞,奋力侧身想把身上的袭击者掀下去。
“救命!孙城叛逃了!他勾结了自由军!他们就在附近!”
“别听他的!”孙城一拳击向刘田后脑,“快走!”他一边把锡纸团塞进刘田嘴里,使他无法发声,一边伸手在身旁摸索着,寻找可以充当捆绳或武器的物品。
是那根电线!
孙城双眼发亮地抓住电线,三两下缠住小臂,再用另一头套住刘田的脖子,接着抓紧绕上的线尾,使出了吃奶的劲向上提!刘田拼命挣扎,肘击孙城的侧腰,抓住他的头往下扳压,但都没能成功,没人认为刘田能获胜。
霍地,一声枪响传来。
孙城随之倒下,小麦见势大喊,“跑!”
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
“呸!”刘田握着脉冲枪,枪口对准小麦。他狠狠吐出锡纸团,掀翻孙城往他脸上淬了两口,“妈的!坏我好事!老子弄死你!”他愤恨地踹了孙城一脚,突然扭过头,眼神炽热地看向张涛。
那目光湿滑、阴鸷,像一条从阴影里缓慢爬行的毒蛇!张涛打了个激灵,他感觉到一股寒意抓住了自己的脚脖子,并且接连不断的往上攀爬,令人毛骨悚然!
“海……”
“别说话!”小麦搀扶着老人,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警告,她睁着那双本就硕大的眼睛,死死盯着刘田。该死的!我早该弄一把脉冲枪!
电视机‘哗哗’的闪着雪花,极偶尔的几个片段不断的重播-重播。
“让我们一起倒计时,欢欢喜喜迎新年!三……二……三……二……二……一!!!”
中枪的孙城忽地爬了起来,一个箭步撞上去,再次扑倒刘田,他们相互争夺脉冲枪,凶狠地撕打在了一起。
“帮忙……”
“什,什么?”
“让那只机器狗去帮忙!”小麦咬牙切齿道。
“好,好的。”赵涛六神无主,“可,可是,帮谁?”
“把枪弄走!把那把该死的枪弄走!!”小麦吼道。
张涛松了口气,还好她没让海螺去杀人,他一边命令海螺,一边想。
刘田又开了两枪,都空了,接着机犬加入了战斗,它利用灵活的四肢和尾巴踹飞了脉冲枪,孙城见机故技重施,用电线勒住了刘田的脖子,而这一次刘田不会那么走运了。
他死了。
“快走!他们要来了!”孙城捂着上口,脸色难看的说道。
“我需要借用你的机器狗,”小麦始终和孙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飞快的向赵涛解释,“黑土右腿中了枪,他会拖慢我们的速度,我需要你,你的机器狗,海螺对吧?我见过同型号的机器狗,它们的负重至少在70公斤以上,完全能承受一个成年人的重量,我需要让它驮着黑土跟上我们。”
老人对自己的腿伤进行了简单地包扎,然后走向孙城,想检查一下对方的伤势。
孙城制止了他。
“海螺。”
张涛叫来了海螺,小麦强硬地搀着老人伏在机犬背上。
“向西,从一德路走。”孙城说。
对此没有人有异议,他们立即出发。
深夜的海珠广场像一座露出真容的阴森坟墓,不论朝哪个方向扫视,视野里除了废墟,还是废墟!曾经的绿化带、花坛,如今只剩下板结的荒土,那些极具个性化的人行道、半高的围栏,也已被摧毁成数千万个碎块,再也拼凑不起全貌。
变故发生的太快了,太突然了,就如忽然间陷入了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但张涛知道这不是梦,他正经历着一场杀戮与逃亡,而他连敌人是谁都没能搞清楚,这感觉真的太坏了!
“从那儿走。”孙城指了指测前方的商业楼,说,“我认识路。”
小麦定定看了他一眼,“希望你是对的。”
“你怀疑是我干的!”孙城黑着脸,愤慨道。
“合理怀疑而已,”小麦冷淡的说道,“刘田自大、冲动,但他不会不知道和自由军合作的下场是什么,有人煽动了他,那个人和他很亲近,所以他的朋友最有嫌疑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你是他的朋友,我怀疑你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他下手够狠,那几下是真想杀了你。”
“不是我。”孙城用力吸了口气,他的手指弹动,那是一个下意识地夹烟动作,当他意识到时迅速曲起了手指,“我大概知道是谁了,”是周宇那个兔崽子!他和刘田关系不错,今晚又只有他缺席了守岁,“走这边。”他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皮抽动起来,带头走进了岔口。
比起偌大的商场,这条小路显得微不足道,两旁涂刷的墙漆脱落斑驳,大量的石灰、水泥和碎裂的地砖一起,将本就狭窄的通道拥堵得更为窄小。
隔着一段距离,缺了亚克力灯罩的应急灯嵌在天花板上,指引着他们往前走。呼啸的狂风直来直去,畅通无阻地越过卫生间的窗口闯进来,宛如一只只饥肠辘辘的恶犬,眼冒绿光,呜呜狂吠!
所有人都死了!张涛后知后觉的害怕起来,紧跟着浑身打起了哆嗦。接下来是不是要轮到他们了?他该逃走吗?他能逃走吗?可,这些人似乎更需要帮助。我可以启动定位器,但这样做我就去不了海珠桥了,我的龙怎么办?它会死的!或许我可以试着把定位器剥离下来,交给他们。我需要时间,但他们又能留给我多少时间呢?我甚至没功夫撬开海螺的合金板!
“害怕吗?”老人爱惜地抚摸着海螺冰冷的金属脑壳,控制着它凑近张涛,“别害怕,我们还有时间,他们追不上来的,我遇到过好几次这样的情况,都安然无恙的活到现在,都要成老妖怪啦!”
“他们是谁?”
“八成是自由军的一支小分队,反对联合政府既定政策的恐怖分子,前段时间一直在九号院那儿转悠,没想到最后却是往这儿来的。”
“他们,他们为什么要杀人?”张涛战战兢兢的问。
“意见不合呗。”老人笑了笑,“人和人之间是不同的,思想和思想也是不同的,有的差异少一点儿,有的差异大一点儿,少一点儿的就聚成团,大一点的就分开。他们总有各式各样的理由为自己的立场筑下一层又一层的地基,有时候我们需要让自己站得远一点儿。站得比他们远一点儿就行,类似月亮到地球的距离,这样就能发现他们两者的目标是高度一致的。”
张涛不想听这个,“他们为什么要杀你们?”
“因为——”
“因为他们想要入城劵,”小麦冷冷地插嘴,“我不去救助站,但总有人会去那儿。自由军会让人在救助站守着,记录每一个过去的人,那些做过登记的就是他们的目标,他们会伪装成登记者的样子,混进城里,实施恐怖袭击,失败了也前赴后继。”
所以她才会说救助站帮助不了她!登记就是一个靶子!
“没有其他办法吗?”
“你有办法消灭所有的病菌吗?”小麦反问,不等张涛开口,她自顾自的回答了起来,“你不能,没有人能做到。我们消灭不了病菌,只能抑制菌群的繁衍,仅此而已。”她这样答着,微微颤抖的身体,显示着她也并非自认为的那样全然无畏。
她比我还小一点儿,张涛想,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着她?使她的人格,在黑夜中仍闪闪发光!可她的思想是暮气的,是死气沉沉的,她失去了活力,如同一朵提早盛放的花,因流干了水分而逐渐枯萎。
蓦地,前方炸开一道轰鸣!
“他们来了!”孙城异常冷静,“你们往回走,从刚刚那条岔口去楼梯间,咳-咳咳-”他咳嗽起来,“像-咳-向下一层有-咳-有一扇安全门,从那儿出去。”他像一辆快要报废的老爷车,嚯嚯的大口喘了两下。
“你呢?”小麦问。
“我去引开他们。”
“你拦不住。”
“能拖延多久是多久!”孙城大吼,他气喘吁吁地瞪向小麦,又在她掘强的目光里颓靡了下来,“我快死了。”他松开手,伤口冒着脓水,血流如注。
“我,我有药!对!我有药!”张涛匆忙卸下背包,刚想打开又犹豫了,他们会发现我的龙,他们会杀死它吗?
“别忙活了,没用的。”孙城说,“走吧,我也要走了。”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把刘田的脉冲枪扔给了小麦,转身走向通道的深处。
小麦的表情没有波动,张涛感觉不到她的悲伤,她怎么可以不悲伤呢?有一个人为了他们去死,这难道还不够她伤感吗?她像一个鬼,一个机器,单单不像是一个人!
“他说他快死了。”
“我听到了。”小麦说。
“他快死了!”张涛大喊。
“我知道!小点声!”小麦淡淡扫了他一眼“所有人都会死,包括我,也包括你。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死亡在城外每天都在发生,我早就流不出眼泪了,”她扭头对老人说,“老头,把那只机器狗的定位器打开,小鸟去不了海洋,却可以回到巢里去。”
“那是我的机犬!是我的,我的私人财产,我的朋友,我的……”
“没人否认这一点。”
老人找到了隐藏盖板,撬开,按下按钮。
“快跟上。”他轻轻推了张涛一把。
“我们需要干掉一个落单的,”小麦想了想又否定了这个主意,“不行,那样太危险了,成功率也不高。”
“机器狗身上有质子刀,我需要把它拆下来。”老人歉意地抚摸着海螺,态度坚决。
“先去楼梯间。”小麦做出决定。
他们回到岔口,从塌房的天花板夹角挤进通道,然后进入布满灰尘的楼梯间。
“只有五分钟。”小麦看了眼机械表,说。
老人着手拆卸起来,他的动作非常快。
“这里的胸片有松动,等会儿帮你紧一紧。”老人和蔼的对海螺说道,他从胸片入手,拧开螺丝,避开零件与线路,娴熟地卸下质子刀,接着一一组装回去。
“走了。”小麦再一次看了眼机械表,说。
老人合上胸片,拧紧最后一颗螺丝后翻身趴伏到海螺背上。
他们走下楼梯,走出楼梯间,来到不足三米宽的应急通道末端,距离出口不到二十步时,一道强光打了过来。
张涛本能地闭上眼睛,他听到发动机启动后第一秒发出的尖啸,接着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的轰鸣响了起来,那声音在空空荡荡的大楼里徘徊出一浪叠过一浪的回响。
是三地摩托!
“小朋友,新年快乐。”
老人的话突兀的传进耳里,张涛不明所以,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事即将发生了,他费力地睁开眼睛,不等他有所回应,一股巨力瞬时间将他向后扯去,张涛感觉自己落在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上,同时飞快地移动,身后传来呼痛声、闷哼声、咒骂声以及几道枪响。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破败发黄的墙纸,露出墙体的钢筋,还有微小的漂浮物映射在纤维膜上,分毫毕现。
地面剧烈地振动,细小的碎石与泥灰被震落下来,嵌进废弃的石堆里,滚进极窄的缝隙里。
“妈的!是速射机枪!难道他们打劫了一支部队?!”小麦愤恨地咬了咬下唇,稍作思索决定返回楼梯间,她记得这座商业楼的二层有一架天桥,机器狗能带他们下去。
他们返回了楼梯间,飞速向上攀登,抵达平台后小麦推开安全门,这时一道幽灵般的人影悄悄出现在门后,他看到小麦便抬起脚,趁其不备踹向她的小腹,小麦腾空倒飞了出去,却在半空中硬是开了一枪。
“杀了他!不然我们全得完蛋!”小麦大喊。
“海螺,海螺……”张涛惊慌失措的脸上掠过各种复杂的表情,他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
有人顺着楼梯爬了上来,他开了枪,墙体刹那间四分五裂,他打偏了。
“见鬼!”小麦丢掉脉冲枪,冲上去发狠缠住对方,“开枪!开枪啊!”
张涛颤颤巍巍地捡起枪,枪口瞄准人影,他颤抖着扣上了冷硬的扳机,但下一秒又移开枪口,松开手指,放声哭喊,“不行!我会射伤你的!不行!我做不到!”
“让机器狗射击!”小麦吼道。
“海螺,海螺去帮帮她!帮帮她!”张涛大喊。
“吱!”
“呯!”
有东西支离破碎地掉了下来,它们黏连、稠密,滴滴答答的糊在头盔上,张涛伸手去擦,却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他愣怔地看向小麦,她躺在那儿,像刚被野兽撕咬过般全身抽搐不止。
“不!不!”张涛意识到了她中枪了,他惶惶地打开背包,“我有抗生素,对,我抗生素……”他取出注射剂,“别死,求你了,别死……”他嚎哭着想要挽留眼前这个女孩的生命,他笨拙地推挤着注射器,无措又小心地按压住对方血肉模糊的伤口。
小麦蠕动了两下嘴唇,须臾间毫无预兆地猛烈抽搐了一下,接着她的时间凝固了,她——死了。
他们杀了她!他们杀了他们!一股油然而生的愤怒击倒了恐惧,在这一刻害怕消失了,顾虑也消失了,张涛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无所畏惧。
他握住脉冲枪,瞄准人影,扣下扳机。
第一枪射偏了,没关系,我还可以射第二枪,第二枪射空了也没关系,我还能开第三枪,只要我开枪,总有一枪能射中的,张涛想。但他忘记了自由军从来不是一个人,他的敌人也从来不止一个人!
一道强电磁脉冲从楼梯下层中段,击中了海螺的后肢,张涛扭身,面朝楼梯口,向下射了两枪,就这么短短的几秒钟,同楼层的敌人借机击中了海螺的前肢。
张涛左支右绌,完全没办法应对此时的局面,不过眨眼的功夫,海螺便被制服了,那让张涛习以为常的‘吱吱’声从高昂到虚弱,最后渐渐的没了生息,恐惧再一次压倒了愤怒占领了情绪的高地,孤立无援的境地让张涛孤独极了,也畏惧极了。
“小心点,有了机器狗的量子脑也能干不少事。”
“放心,明白着呢!”
“别碰它!”张涛调转枪口,喊道。
“哦!他让我别碰呢!”自由军一边戏谑的模仿着,一边满怀恶意地拧着机犬暴露在外的线路。
张涛想要开枪,但他就是没办法扣下扳机,他又试了几次,结果就是没办法射击!
出问题了!他意识到自己中招了!
站在下层楼梯上的自由军,闲庭信步地走了上来,他来到张涛面前,轻巧地夺走了那把脉冲枪,“运气不错,把它弄上车。”
另一名自由军提起机犬,弯腰扛起张涛,他们下了楼梯,走进轰开得楼道。此时,商业楼外停泊着三辆三地摩托,和一辆改装卡车,他们毫不犹豫地直径钻进卡车里。
车厢里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
“太慢了!你们废物的连畸形都解决不了吗?”女性自由军嫌恶的埋怨。
“下回你可以自己上,没人在你沈小姐的脚上拴链子。”他把张涛粗鲁地摔倒地上说,“你该干活了,把这东西的脑子弄出来,我们能不能潜进海城,全靠它了。哦,对了,顺便把机器狗处理了,我切断了它的定位器,不过,谁知道会不会有第二个定位器呢。”
他们想对我干什么?我会死吗?死?张涛紧紧抱住背包,惊恐万状地看向卡车里神色不一的自由军。老头死了,小麦死了,海螺也要死了,是的,他们都死了,即便现在还活着,要不了多久也会死。张涛埋着头,悲伤地大哭起来。
“周源,它在哭吗?”那名姓沈的女性自由军托起张涛的头盔,惊奇的问,“过来帮我一把!”
“你是瞎了吗?它当然在哭。”周源走过去。
“可它没有眼泪。”
“一副皮囊,怎么会有眼泪这种东西?”
两人合力脱下了张涛的防护服。
“它为什么抱着那个背包?里面的东西对他来说肯定非常重要,我要打开看看。”说着,她便不由分说地抢走了张涛的背包,她拉开拉链,撑开包口,底朝天地抖了抖,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地掉了出来,她挑挑拣拣地辨认起来,“这是医药箱吧?这个,这个是装防护服的箱子,这是什么?”
“别碰它!还给我!还给我!!”张涛扑过去,想抢回自己的罐子,却被那名叫周源的自由军按了回去。
“看来,这个对它来说很重要,”沈小姐饶有兴趣地打量起手里的罐子,掂了掂分量,又贴近听了听声音,片刻后兴致勃勃地站起来在车厢里找来一把趁手的钳子,“我到要看看,里面装了什么!”她坐回座椅上,粗暴地揭开外层的锡箔纸。
“是个水罐。”一名自由军脱口而出,“我在巡防部队那儿见过。”
水罐上有一条缝隙,沈小姐顺着缝隙拧开,低头往里面瞧,等她看清了里面装着什么,表情顷刻间由兴奋转为失望,“是一只畸变兽,看体型和局部特征应该是蜥蜴的变种。”她厌恶的把畸变兽倒了出来,用钳子戳了戳那对犄角,“角质硬化,这种畸形很普遍。”
“赶紧弄死了扔出去。”
“城市禁止饲养畸变兽,但是,你却带着它。我猜你这次出城的目的也是为了这只畸变兽,对吗?”沈小姐询问地抬眼看向张涛,“它很像一种东西,一种神话里的东西,你们居然了解神话!哈!你把它当成了一条龙!对吗?!”
张涛哀求地望着她。
沈小姐用掌心按住‘幼龙’,让它动弹不得,另一只手去拉扯它的尾巴,“这部分会掉下来,龙可不是这样的生理构造。”
“跟它废话什么?它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周源说。
“它怎么会不懂?!它们什么都知道!”沈小姐面目狰狞地瞪着张涛,“全球三分之一的城市里全是这群家伙!终有一天,它们会取代真正的我们!”
“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团结一心。现在,和我一起把它搬到操作台上去,自由意志需要它的量子脑,我们需要这颗脑子里的所有信息。”周源将手搭在沈小姐的肩膀上,轻轻地按压,“你是我们中最优秀的生物工程学家,完成这个任务,我们就离远大的目标更近了一步。”
“好吧。”沈小姐意兴阑珊地掐死了手底下的畸变兽,顺手扔进垃圾处理器,随即走向操作台。
她把合拢在台面上的盖板升起来,暂时搭在一边的台沿上,“你,去把它搬过来。”她看向一名同伴,抬着下巴命令道。
周源点头示意对方照做,那名自由军才把张涛拽了起来,拖上了操作台。
“它怎么回事?”周源皱眉,问。
“它正难过呢,”沈小姐检查着工具箱,谐谑的说道,“它以为那是一条龙,神话里龙可是能呼风唤雨的,只要回到海里,它就会——法力无边,可惜啊,那不过是一只畸变兽,没什么用。”
张涛呆愣愣地盯着垃圾处理器,钛白色的金属外壳底下装着扇形刀片,它们链接着电机,任何东西扔进去都能搅得粉碎。
不,他们都错了,我知道那的确是一条龙,但它死了,尸体被肢解得分崩离析,它再也回不到海里去。它死了,海洋也死了,不会再有鲸鱼、珊瑚、海豚,甚至深达万米的海渊也不再是净土,放射尘、辐射、畸变兽将随处可见,直至CX300的一次闪烁,跨度时间的长河穿透哈勃之镜,到那时,它将死而复生。
“它们越来越逼真了。”也越来越可怕了。
“它们会更逼真的,逼真到再也无法和我们区分开。”沈小姐俯身把盖板拉回来合拢,偏头观察弹出得光子屏上逐渐完善的成像图。
“可怜的小东西,我要摘除你的右眼球,从眼眶深入到顶叶,也就是你的逻辑运算处理器部分。”沈小姐说,“你大概会感觉到一点儿痛,不过放心吧,你能撑过去的,很快的。”她神经质地笑了笑,举起了刀子——眼球、视网膜、轴突、颅窝……
“这是什么?”沈小姐用刀尖拨弄了两下,似乎有红光闪烁了一下——
警铃大作!
“是部队!”有人吼道。
“怎么会有部队?!我确定切断了定位器!”
“定位器!这里还有一个定位器!”沈小姐愤恨地扔掉刀子,大跨步走向雷达显示器,“能甩开吗?”
“不行,它们贴的太紧了,以目前的速度,最多十分钟我们就会被逼停。”
“撞过去……”
“什,什么?”
“我说撞过去!被追上也是死!它们不会放过我们的!联合政府不会放过我们的!撞过去!!”周源凶相毕露的吼啸!
“洲际导弹!”
“发动机被击中了!我们必须迫降到地面!吴番他们死了!我们没有掩护了!”
“……周……”
……
“他还活着,快!休眠仓!”
……
定时器响起了一串的水波声,把张涛惊醒了。
“海螺!”他似乎做了一个十分可怕的噩梦,梦里出现了许多的人,其中一个女孩和一个女人令他印象深刻。
“你醒了。”
张涛猛然抬头,“医生?”对方穿着白大褂,胸口別着铭牌。
“恢复的不错,小朋友。”医生亲切的说道,他回头向着身后的警察点了点头,然后收起病历本,离开了病房。
“张涛?”警察例行询问道。
“是的。”张涛撑着额头,说。
“别紧张,我只是来通知你,你被泰山空间站录取了,这是你的录取通知。”警察将一份文件袋摆在一旁的床头柜上,“正式训练会在下个月3号,请携带好备注物品抵达宇航培训基地。”
“我记得我没通过面试……”
“错过时间,我们将默认你放弃了这次机会,”警察接着说道,“希望你慎重考虑,年轻人不要总盯着脚下看,有时候,也要抬头看看天空,不是吗?”
“请问,你有看到我的机犬吗?”张涛捂着右眼,那儿似乎隐隐作痛,“它叫海螺,是一只69年的B-07伴侣型机犬。”
警察沉默良久,然后回答,“你累了,应该休息了,睡醒了,睁开眼就能看到它。”他扶着张涛躺下,看着他缓缓合上双眼,才轻手轻脚地走开。
张涛再次醒来时,李太古坐在病床旁的陪护椅上,机犬和美丽安静地趴在他脚边。
“海螺。”
机犬立起了耳朵,小声的‘吱吱’叫。张涛定定看着它,良久,他哀伤地叹了口气。
“对不起。”他说,“我不该说你是淘金人。”
李太古伸手想拍拍张涛的头顶,胳膊抬到半途顿了顿,转而拍了拍他搁在被子上的手,“一切都过去了。”
“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里有人死了,很多人都死了,太可怕了,更可笑的是在那个梦里,我们居然只是一群数据驱动的仿生人。”张涛笑道。
李太古交握着双手,抵住嘴唇,“你有没有想过,这是真的?”
“怎么可能……”
“是真的。”李太古垂下眼睑,“我们不能算是人类——”
“可我有思想,有清晰的自我认知,我知道什么是爱,能感受到痛苦,我……我……你早就知道了。”张涛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问道。
“不是你的错,”李太古倾身抱住他,“灾变改变了一切,辐射、放射尘、畸变兽和荒芜的土地使全球人口数量不断锐减,事态极其严峻,至此,各国在联合大会上分别提出了月球移民计划,与地球复原计划,并在强辐射区域边境选址,建造了五十七座独立城市,海城就是其中之一。”
“扶桑骗了我们。”
“不,”李太古摇头,“我们是自愿的,扶桑保存了我们每个人生前签署的文件原稿,它从不说谎。辐射、放射尘对人体危害太大了,即便拿命去填,也填不满那些像炼狱一样的窟窿,于是欧盟在联合国会上提议,启用人类意识上传技术,延长服役年限,将军队重复投入灾区,亚盟在沉默两天后通过决议,至此双方合作,罗列出服役人员优惠政策,补充完善服役者亲属优惠条例,并将计划命名为——精卫计划。”
“我们在利用他们。”张涛说,“利用那些外城人!”
“不,”李太古仍然摇头,“他们也是自愿的,外城人不会踏足重污染区,你和他们的接触只是一次意外,他们很清楚这一点,而他们为此所做的牺牲,只是在潜意识中选择保护他们认定的朋友、亲人、伙伴以及英雄。”
“你明知道这不一样!我们只是一段记忆,一串逻辑运算数据,我们不再是活生生的,我们……”
“别想太多,”李太古用力揉了一把张涛的头顶,“想点儿开心的,你可以成为宇航员了,不用开着播种机去种树,能继续在机械工程学与海洋生物学上深造,想想,你甚至能在月亮上复原海洋动物!”
“你说得对,这似乎是个好主意。”张涛艰难地扯出一个笑来,“我能接入虚拟网吗?”他目光希翼地看着李太古,问道。
李太古点了点头,“我去给你拿来。”
他站起身,握住门把手,顿了顿问,“你会去宇航培训基地吗?”
“当年,你为什么退出宇航队?”张涛反问。
李太古沉默,他转动把手,走去了医护站,回来时手上多了连接器和移动端口。
张涛吃力地连上脑机端口,在李太古的注视中,进入了虚拟网。
深邃的无尽宇宙中,闪烁着星光。太阳系、星河系、天鹅座10号星系、猎户座星云、马头星云等等,它们在宇宙微波辐射背景中,释放着不同程度的强弱光谱,如同那场焰色反应的烟火般,璀璨、绚烂,无与伦比的壮阔与艳丽。
“扶桑,我知道你在这儿。小麦,我是说那个女孩,她……”张涛张了张嘴,又合上,“不,没什么,我可能还没恢复好,我……是真的累了。”
登录室一片死寂。
他渡过了这次难关,李太古意识到这点。‘明天,明天再告诉他吧——这次的违规行动加长了服役年限,他需要在原本的服役基础上起码再延长十年。’
‘臭小子又该闹脾气了。’李太古无奈的想道,‘送他一个鱼缸吧,有水草,有礁石,有鱼的鱼缸,他会喜欢的。’
被子里隐隐传来的啜泣声,李太古下意识地看向机犬,忽地他笑了一下,接着起身帮张涛掖了掖被角,余光扫见泰山空间站的录取通知书,他拿起来看了一眼,然后又重新放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