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辉:元明清北京城市形态中的河湖水系
2023-08-13 12:55:21 腾讯网

作者:邓辉

来源:中国历史地理论丛”微信公众号

原文刊载于《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23年第3辑


(资料图)

元大都城垣遗址

最早注意到古代北京城与周边河湖水系的相互关系,并开展系统研究的学者,是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早在20世纪40年代,侯仁之就发表了《北平金水河考》,开始了古代北京城市河湖水系的研究工作。20世纪50年代以后,他又相继开展了河湖水系与北京城起源、城址转移、平面设计相互关系的研究,以及古代北京城水源问题的研究,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就。姚汉源、蔡蕃则从水利史的角度,对元明清时期北京城的水利工程,尤其是漕运工程开展了系统研究。徐苹方从考古学的角度,组织地下钻探,绘制了元大都复原图,探讨了金水河的具体走向。

总体来看,以上有关历史时期北京地区河湖水系的研究成果,大多是基于区域尺度的研究,虽然有不少工作涉及到城市本身的内部结构组成,但是从系统性和整体性来看,还需要进一步完善。本文在以上有关河湖水系研究工作的基础上,从城市形态学的角度,对元明清时期北京城市内部结构中的河湖水系要素开展系统分析,以揭示古代北京城在城市形态上的文化生态特点。

城市形态(urban morphology)是指城市内部的物质组成和空间结构,城市形态反映了城市营造者的思想、文化和意识形态,以及相关的政治、经济、土地制度和历史传统。20世纪60年代,英国城市历史地理学家康泽恩(M. R. G. Conzen)就城市形态学研究提出了一整套理论。他认为城市形态主要由街道(streets)、街区(blocks)、地块(plots)、建筑纹理(building fabric)、边缘带(fringe belts)、固结线(fixation line)等形态要素构成,研究这些形态要素的空间分布、结构特征、相互关系,是城市形态学的核心。20世纪80年代,康泽恩进一步提出了城市形态发生学(urban morpho‐genesis)的概念。他认为,开展城市形态学的研究,应该建立形态序列(morphological periods),通过对不同时间段城市形态的复原与分析,揭示出城市形态的变化过程,找出城市发展变化的基本特征,从而为城市规划和城市建设提供理论依据。20世纪90年代,美国历史地理学家詹姆斯·万斯(James Vance)也系统阐述了城市形态发生学的概念和含义,并将城市形态发生学的概念贯穿于《延续的城市——西方文明中的城市形态学》这部城市历史地理名著中。

一般而言,有关欧美城市形态学的经典研究,主要关注的是城市内部的地块、街道、街区、房屋等人工建筑物,而很少关注城市内部自然要素的空间分布。这个特点,与中世纪欧洲城市空间普遍狭小紧凑,缺少自然要素的特点有关。古代北京城的城市形态,与欧洲中世纪城市有很大的区别,城市内部包括了大量的河流、湖泊、坑塘、园林、绿地等自然要素,从而表现出城市形态上的独特性,也就是所谓东方城市的特色。本文的研究目的,旨在把这方面的内容加以系统梳理,以总结元明清时期北京城市形态中的文化生态特点,为当代北京城的文化建设提供基础参考。

一、城市选址、城址转移与河湖水系

北京城的起源,与永定河冲积扇潜水溢出带的位置有密切关系。在北京城的发展过程中,从西周时期的蓟城,到辽南京、金中都,城市发展都是依托于永定河冲积扇上的古莲花池水系,虽然城市的范围有所扩大,城市的面貌也不断变化,但它原来的城址始终没有改变。而这一城址的选择,是与莲花池这个小湖泊以及由莲花池发源的洗马沟,有着密切的关系。

从元大都开始,古代北京城的城址发生了转移(图1),从位于西南方向的莲花池水系,转移到了东北方向的高梁河水系,高梁河沿线的白莲潭(包括今什刹海、北海、中海),成为元大都的核心地区。元大都的设计者,充分考虑了天然河湖水系的特点,将其有机地融入到城市形态中,在城市景观和实用功能两个方面都发挥了重要作用,构成了独特的东方山水城市文化生态系统。

图1 金元明清北京古城址与莲花池、高梁河水系相对位置

明代初年改建北京城,虽然明北京城的北墙与南墙位置均有南移,明嘉靖年间又加建外郭城,中轴线向南延长,在空间形态上形成了独特的“凸”字形结构,但其城市形态特征和内部水系结构,很大程度上还是继承了元大都的城市形态特点。元大都城市形态反映的东方山水城市特点,经过明清两代的继承和发展,被一直保存了下来。

二、元大都城市形态中的河湖水系

从元世祖至元四年(1267)到至元十三年(1276),经过9年时间,元大都大城建成。元大都的兴建,在北京城市发展史上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转折点,即放弃了莲花池水系上历代相沿的旧城址,转而在金中都东北郊白莲潭一带另选新址,重新规划建设都城。元大都的城市形态,除了高度符合《周礼·考工记》规定的礼制原则之外,其内部的大面积河湖水系,与远处的西山交相辉映,形成了东方山水城市的特色。

元大都的选址与城市平面布局,均与白莲潭密切相关。白莲潭是金元时期分布在古高梁河沿线的一个湖泊,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北海和中海。元代初年,在白莲潭的北面分布有积水潭(包括今积水潭至什刹海一带的湖泊),积水潭的西面分布有抄纸坊泓渟(即民国时期的太平湖),这些湖泊沿着高梁河呈线状分布,其形成与三海大河,即永定河的古河道直接相关。

大都的设计者刘秉忠,首先在白莲潭湖泊群的东岸,穿过后门桥的位置,布置了全城的中轴线;中轴线从鼓楼附近的“中心台”到丽正门,全长约3.6千米。然后以穿过抄纸坊泓渟西端的南北直线为基准,确定西墙位置;再以大都西墙至中轴线的距离为半径,向东延伸,确定大都东墙的位置。由此可见,元大都中轴线位置的选取,以及东、西墙位置的确定,都是适应当地河湖水系空间分布特点的结果。

在元大都的规划中,白莲潭湖泊群被纳入了城市之内,成为城市形态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天然湖泊,在城市建设过程中被人为分割为两个部分,分别被赋予了不同的属性和功能,从而形成了元大都独特的二元水系结构。金代大宁宫周边的湖泊被围入了大都皇城内,成为皇家专有的“太液池”,构成皇家园囿的主体;另外一部分湖泊,则被留在了皇城以北,以“积水潭”为中心,成为京杭大运河的终点,承载了运河漕运的重要功能,也是大都城平民、士大夫夏日消暑的去处。

元大都独特的二元水系,水源不同、引水渠道不同、属性不同、功能不同,共同构成了元大都独特的城市水系结构。有关元大都的河湖水系空间分布,拙文《元大都内部河湖水系的空间分布特点》已有详细论述,兹择其要点,概述如下。

(一)积水潭水系

积水潭位于大都皇城以北,是元代京杭大运河的北方终点,从此向东,可通坝河;从此向南,可达通惠河。元代积水潭的宽大水面上,桅杆猬集,舳舻蔽水,成为大都城内一处独特的文化景观。

元大都积水潭水系,除了主体湖泊积水潭、抄纸坊泓渟之外,还包括上游的白浮泉引水渠(又称白浮瓮山河)、高梁河(又称官河,大致相当于今长河河道),以及下游的坝河(阜通七坝)、御沟(通惠河的上游河段)。承载了大都繁重的漕运功能。

积水潭的水源,主要来自昌平白浮泉及温榆河上游的各处泉水。至元二十八年(1291),郭守敬主持修建了跨流域的白浮泉引水工程,将温榆河上游的所有泉水全部向西导引,与高梁河水系相贯通。这段引水渠道,在元代被称为“白浮瓮山河”。“白浮瓮山河”始于昌平白浮村的神山泉,引白浮泉水西转而南,大致沿着50米等高线流行,沿途汇集温榆河上游山前地区的一亩泉、马眼泉等泉水,流入瓮山泊(又称七里泺,即今昆明湖的前身)。然后,从瓮山泊向南,沿高梁河东流至和义门水关。之后,从和义门北水关入城,流入抄纸坊泓渟。

元代的“抄纸坊泓渟”,就是20世纪60年代位于北京内城西北角城墙外的太平湖。高梁河水经过抄纸坊泓渟后东流,经过安济桥(又称铁平章桥、舍命桥)入积水潭。积水潭水东南流,经万宁桥(也叫海子桥、澄清闸,即今天的后门桥)南折入御沟(今正义路一线,为元代通惠河的上游河道),南流至通明桥附近,与从皇城流出的太液池水汇合,合流之水南流出文明门水关,东转至通州高丽庄入于潞水。

元代在积水潭周边修建了多处闸坝,以调控水量。在抄纸坊泓渟西侧修建朝宗上闸,在其东侧修建朝宗下闸;在海子桥周围,则修建了澄清上闸、澄清闸、澄清下闸(图2)。由于元代积水潭的水源大大扩充,汇集了白浮泉、一亩泉、马眼泉等温榆河上游的全部泉水,湖水量较金代大为增加,不仅极大改善了通惠河、坝河的漕运条件,而且改善了积水潭周边的生态环境,吸引了大量水鸟来此栖息。

图2 元大都河湖水系分布

元代,积水潭一带波光潋滟,山水交映,“水光千顷,西山如空青环潭,民居、佛屋、龙祠,金碧黝垩,横直如绘画”。宽阔的水面,不仅使积水潭成为元代京杭大运河的北方终点,同时也使其成为大都城内最具平民性的一处景观。这个城市文化传统,一直相沿至今。

积水潭的湖水,除了向南流入通惠河外,还有一部分东流入坝河,以助坝河漕运。坝河是至元十六年(1279)开凿的一条运河,其河道前身可以追溯到三国时期车厢渠的下游渠道。元代利用车厢渠下游河道修建坝河,沿线建有多处闸坝以调节水量,故又被称为“阜通七坝”。通州潞河一带的漕船,可以顺着温榆河进入坝河,然后沿着坝河西行,最后到达积水潭。

(二)太液池水系

太液池水系,主要包括位于大内的太液池,以及皇家专用引水渠——金水河。在帝王都城内开凿金水河,象征天河银汉,其传统久远。元大都金水河的开凿,约在至元十五年(1278)。导引玉泉山泉水,沿着专门的渠道,流入大都皇城。

元代导引玉泉山泉的金水河,与导引白浮泉的高梁河走的是不同的两条渠道。在大都西北郊外,两者大体平行,金水河在南,高梁河在北,两者南北相隔约半里。金水河自玉泉山南流出,经今三虎桥一带至和义门南,经南水关流入大都城;高梁河从瓮山泊流出,沿今长河一线至和义门北,经北水关,流入抄纸坊泓渟。

元大都金水河之水为皇家专用,平民百姓不允许接触。其引水渠道与其他河道相遇之处,均采取“跨河跳槽”的工程措施,以保证水质清洁。金水河入大都城后东流,至积水潭西岸附近转南,沿着48米等高线,大致呈弧形分布。金水河南流,经过今护国寺东侧,南至北闸口(在明清时期的西步梁桥附近),流入大内太液池(图2)。

太液池是太液池水系的核心,全部被包围在元大都皇城内,其范围相当于今天的北海和中海(南海为明代开挖)。金水河从北闸口流入,先入北海,后入中海,然后从中海的南端流出,东流经过周桥,与积水潭下游的御沟汇合。

马可·波罗对元大都太液池有非常细致的描写。根据他的描述,太液池由南、北两个湖泊组成,两湖之间有小河串联。太液池分布在皇宫以西,兴圣宫、隆福宫以东,与位于两湖之间、树木葱茏的绿岛(今琼华岛)交相辉映,共同构成了一处景色优美的皇家园囿区。太液池内除了喂养大量鱼类以外,周围还有不少的天鹅以及其他水禽。

大都太液池与其北面的积水潭仅仅一墙之隔,都是大都城内以水取胜的著名风景,但是由于受到礼制制度的影响,两者引水的源流不同,服务对象不同,各自担负的实际功能也迥然各异。在积水潭的南端,靠近金水河流入太液池的北口处,是太液池水系与积水潭水系最为接近的地方。这里河湖并流,水天交映,绿荷含香,景色尤其壮美。元代不少文人墨客留下诗篇,吟咏这一带的山水美景。其中一些诗歌,还对金水河有非常形象的描述,称其自北南流,好像一道长虹,静卧在积水潭的西侧。

三、明清北京城市形态中的河湖水系

明代北京城,是在元大都的基础上加以改建而成。从永乐四年(1406)开始,到永乐十八年(1420)基本竣工,前后延续15年之久。

明初改建大都城,首先缩减居民稀少的城内北部,在元大都北墙以南五里,利用和义门以北的抄纸坊泓渟、坝河一线的湖泊河流作为北界,另建新北墙,从而确定了北京内城安定门与德胜门东西一线的位置。由于受抄纸坊泓渟的影响,内城北墙的西北角凹入一块,形成极具特点的斜角。在北墙新位置确定后,在元大都旧城以南近二里处,建起新南墙,也就是今日崇文门、正阳门与宣武门东西一线的位置,这个位置的选择,与元大都城外金口河、通惠河的位置有很大的关系。

由于明北京内城北、南城墙位置的南移,从城市形态上来看,元大都位于今鼓楼附近“中心台”的全城几何中心,被新的城市几何中心万岁山(景山)所代替。明北京城的中轴线基本上沿袭了元大都轴线,但是轴线两端点有了变化,由原来“中心台”至丽正门的3.6千米,变为钟楼至正阳门的4.8千米。

在明朝建立初期的100多年间,蒙古骑兵多次南下扰掠,严重威胁北京的安全。明世宗朱厚熜采纳大臣们的建议,加筑外郭城,以增强北京城的防卫。嘉靖四十三年(1564),将正阳门外商贸经济发达的关厢地区,以及南郊的天坛、山川坛等重要建筑群,包入外郭城内。同时,古高梁河下游的河道与湖泊,也被纳入了外郭城的范围。

随着北京南郊外郭城的修筑完成,明代北京城的城市形态呈现为独特的“凸”字形轮廓,全城中轴线从原来钟楼到正阳门的4.8千米,延长为钟楼到永定门的7.8千米。

(一)明清北京内城的河湖水系

明代北京城的水系结构,很大程度上继承了元大都的特点,但又有所区别。明代,由于在昌平修建了皇陵,受风水思想的影响,白浮泉水不能被西引以达北京。北京城的用水转而专用玉泉山泉水。元代金水河、高梁河的两套引水制度被废弃,城市及漕运用水,专由长河—高梁河输送。

由于明代北京内城的北墙南移到了抄纸坊泓渟、坝河一线以南,原来分别位于和义门南北的入水口被废弃,改在德胜门西侧开辟新水关,并建镇水观音庵(即后来的汇通祠)“。水关在德胜门西里许,水自西山经高梁桥来,穴城趾而入,有关为之限焉。下置石螭,迎水倒喷,旁分左右,既吸复吐,声淙淙然自螭口中出。”由长河—高梁河引来的玉泉水,经镇水观音庵入城后,分别流入什刹海—御河、太液池—内外金水河两个水系,最后两个水系在天安门以东的北玉河桥附近汇合,然后经内城南护城河,转东流入通惠河(图3)。

图3 明清北京城河湖水系分布

1.积水潭、什刹海、莲花泡子

明清时期,分布在北京内城皇城以北的湖泊,自北而南依次有积水潭(也叫净业湖)、后海(也叫什刹海)、前海(也叫莲花泡子)。“近德胜桥者为积水潭,稍东南者为什刹海,又东南者为莲花泡子”。明清时期,积水潭、什刹海、莲花泡子沿线,是城内文人士大夫,以及普通百姓消夏纳凉的去处,这一带湖光与西山交相辉映,将东方山水城市的特色展现得淋漓尽致:

净业湖(积水潭),……野水弥漫,一碧十顷,白莲红蓼,掩映秋光。两岸多古树,多招提。北面雉堞环周,如映如带。西北土山忽起,杂树成帏。石凳高盘,寺门半露,汇通祠也。……从祠上望湖,正见其缥缈;从楼上望湖,又觉其幽秀。神光离合,乍阴乍阳,妙无定态。士夫雅集,多在于此。

十刹海,水浅不能泛舟,多种莲花、稻米为生涯。中为秦家河池,俗呼后海,自广化寺门前抵德胜桥,亘成王府前,皆是也。水阔,然不甚深,可泛小舟,当年河地主人有采莲小舟二,游人可借乘之。

银锭桥,在北安门海子三座桥之北,此城中水际看西山第一绝胜处也。桥东西皆水,菏芰菰蒲,不掩沦漪之色。南望宫阙,北望琳宫碧落,西望城外千万峰,远体毕露。

明清时期,经长河—高梁河引来的泉水,从德胜门西水关流入积水潭,潭水东流,过德胜桥后,向南分出一条支流,穿过李广桥,南流经恭王府西,然后转东南,流入一个位于莲花泡子西侧的小湖(位于今什刹海体校附近,20世纪80年代被填埋)。这条联系积水潭和前海的小河,其位于李广桥以南的一段河道,就是元代金水河的旧道。清代恭王府因西临此河,遂得水利之便,“故其邸西墙外,小溪清驶,水声霅然。其邸中山池,亦引溪水,都城诸邸,惟此独矣。”这段元代金水河的残迹,今天已被填平,变成了柳荫街。

积水潭湖水的主流,过德胜桥后东南流,先入什刹海,后入前海。在前海,湖水被分为两支,一支南流,经西步梁桥入皇城,流进北海、中海、南海;另一支则仍循元代通惠河旧道,东出澄清闸,转而南下,经东步梁桥入御沟。

御沟,明清时期又称玉河。宣德年间皇城东墙东移一里,遂将元代位于皇城外的御沟包入皇城。“东华门之外逼近民居,喧嚣之声至彻禁御。……宣德七年(1432)始加恢扩,移东华门于河之东,迁民居于西之灰厂隙地”。被包入皇城内的玉河,“从北安门外文昌宫东步粮桥入(皇城),经皮房、内织染局、巾帽局、御马监之东、东安门桥下,至长安左门外迤东之玉河桥出焉”,玉河继续南流至正阳门东侧水关,入南护城河,河水转东,至大通桥一带入通惠河。

2.北海、中海、南海

明紫禁城是在元大内基础上重新规划修建的。相较元大内的位置,明紫禁城的东西两面城墙位置不变,仅缩减其北段,延长其南段,伴随着紫禁城的南移,在其西侧开挖了南海,用挖掘南海与紫禁城护城河的泥土,堆筑起一座小土山,命名为万岁山,俗称煤山(清初改称景山)。万岁山中峰之下,正是元代延春阁的旧址。明代在其故址之上堆筑土山,意在压胜前朝“风水”,故这座土山又被称为“镇山”。

从前海流入皇城之水,在西步梁桥附近的北闸口入太液池。明清时期的太液池,位于皇城之内,景山、紫禁城的西侧,属于宫廷园林区,时人成为西苑。明清西苑是因袭元代太液池周围一带的园囿发展而成的。与紫禁城南移相伴,明代的太液池也随之向南扩大,新开挖了南海,形成了太液池北海、中海、南海的三海格局。太液池沿岸垒石堆土,遍植花木,营建了各式宫室楼阁、亭台水榭,遂使西苑在明代成为皇城内风景优美的皇家园林。水波荡漾的三海,平舒在紫禁城与西皇城墙之间,极其巧妙地把巍峨的宫殿城楼与天然的水色山光联为一体,在布局严整的皇城之内辟出一块景色迥异的区域,令人有无限开阔的感觉。“是河也,由北安门外药王庙西桥下入,萦迴洸漾,蓄泄惟谨。莲藕鱼虾,味最鲜美。且萑苇茂密,水禽上下,俨若江南风景云”。

3.内外金水河

明代,环绕紫禁城四面开凿了宽阔的护城河。与紫禁城护城河相结合,又开凿了内金水河、外金水河。分别从太液池的南北两端,引水入紫禁城护城河、内外金水河,从而构成一整套与紫禁城有机融合的水系系统。

明清时期,位于西苑的太液池,分别从北海、南海两个端点,向紫禁城水系供水。外金水河的水源主要来自南海,太液池水在南海东侧的灵台、宝钞司东流,与紫禁城护城河合流,过长安右门之北,经承天门(天安门)前,再东过长安左门之北,自湧福阁下流出,至北玉河桥附近,与玉河(御沟)汇合。

紫禁城护城河、内金水河的水源,则来自西步梁桥北闸口,引水南流,经景山西侧,南至玄武门西,从地沟流入紫禁城护城河。“自北闸门分流,经内官监、白石桥、大高玄殿之东,北上西门外,板边石半边砖桥入(紫禁城护城河)”。

紫禁城护城河水,在紫禁城北门玄武门之西,通过暗沟流入紫禁城内,是为内金水河。内金水河“自元武门之西,从地沟入,至廊下家,由怀公桥以南,过长庚桥,里马房桥,由仁智殿西,御酒房东,武英殿前,思善门外,归极门北,皇极门前,会极门北,文华殿西,而北而东,自慈庆宫前,徽音门外,蜿蜒而南,过东华门、古今通集库南,从紫禁城墙下地沟,亦自巽方出,归护城河。或隐或显,总一脉也”。

总体来看,内金水河从紫禁城西北角通过暗渠引入大内,然后傍着西墙南流,绕行午门内,最后由东南角暗渠注入护城河,与外金水河合,东流至北玉河桥附近入玉河。内金水河的开凿,与自然地形从西北向东南倾斜下降约2米的坡度完全符合,可见开河之前一定是经过了精细的地形测量。紫禁城内的内金水河,除了重要的象征意义之外,还担负着重要的防洪、防火的实用功能。

4.泡子河

明清时期,北京内城东南角,有积水一处,呈条状东西向分布,时人称为泡子河。该河实为元代通惠河的下游,明代内城南扩之后,这段河道被包入内城之内,成为明清北京城内东南角一处很有名的风景。“泡子河在崇文门之东城角,前有长溪,后有广淀,高堞环其东,天台峙其北。两岸多高槐垂柳,空水澄鲜,林木明秀,不独秋冬之际难为怀也”。到了清末,泡子河一带仍然吸引了不少游人。震钧曾描述这里的景色,“每晨光未旭,步于河岸,见桃红初沐,柳翠乍翦,高墉左环,春波右泻,石桥宛转,欲拟垂虹,高台参差,半笼晓雾”。

5.内外太平湖

民国时期,北京人把位于北京内城西北角城墙外的一个小湖叫做太平湖,这个小湖实际上是元大都和义门内抄纸坊泓渟的残迹。明代修建北京内城时,将其遗在城外,与坝河一起,构成了明北京内城北面的护城河防御系统。这个小湖,一直保留到20世纪60年代。

明清至民国时期,在北京内城的西南角城墙之内,还有一个叫太平湖的小湖,则是元代金口河的残迹。明代内城南墙南移之后,这段河道被包入城内。因为这一带地势低洼,成为夏秋季节内城西南角地表水汇集的地方,并逐渐变为内城里的一处景观。清人震钧极为推崇这一带的风景,他描写到:“太平湖,在内城西南隅角楼下,太平街之极西也。平流十顷,地疑兴庆之宫;高柳数章,人误曲江之苑。当夕阳衔堞,水影涵楼,上下都作胭脂色,尤令国者留连不能去。”

20世纪20年代,瑞典学者喜仁龙曾到过这里,他看到一片清幽僻静的景象:“西城靠近西南城角一带,环境非常幽僻。王府外有一片叫作太平湖的有名古泊,现在不如说已变成一个大水塘。但仍可容纳一群鸭子在其间嬉戏;湖边的古柳,婀娜多姿,绿荫蔽岸。”

6.宣武门东、西河与二龙坑

明清时期,分布在北京内城西部的宣武门东、西河,是西城地区两条重要的排水沟。所谓宣武门西河,又被称为大明壕,相当于今天的赵登禹路、佟麟阁路一线,其前身是金元时期的高梁西河;宣武门东河,则位于宣武门东,相当于今天的新华街一线。两条渠道以及沿线修建的桥梁、水关,构成明清北京城内的另一类城市景观。

明清时期,有关不少疏浚两渠以及相关桥梁的记载。如明正统五年(1440)六月侍郎刘球奏:“天雨连绵,宣武街西河决漫流,与街东河会合,二水泛滥,渰没居民,请修筑以消其患。”又如,清乾隆五十二年(1787)组织疏浚内城护城河、桥梁、水关,“宣武门西象房桥,迤东化石桥;正阳门东玉河桥,崇文门东大石桥,朝阳门南、东直门等处水关,并安定门外出水沟及护城河底,均应抄平对溜,使水畅流,以资宣泄。”

二龙坑则位于今天的二龙路附近,是两个南北相距很近的积水洼地,有水道沿西南方向与大明濠相连。乾隆十五年测绘的《乾隆京师全图》上标注为“水坑”,清人朱一新《京师坊巷志稿》中记为“二龙坑”。作为城中的积水洼地,二龙坑的水面虽然没有太平湖大,但也时常有人来此赏玩。晚清诗人宝廷曾在此饮酒游玩,并赋诗《二龙坑玩月》一首。其诗云,“积水深如潭,临流颇浩瀚。疏柳带明月,倒影垂曲岸。微冈一披拂,水底光隐现。清景俨江乡,徘徊生留恋”。

(二)明清北京外城的湖泊河流

明嘉靖年间修建的北京外郭城,属于后期加建,其城市形态与内部水系结构远不如内城规整和系统。但是,分布在外城各处的湖泊和河道,因其位置隐僻而幽静,成为明清民国时期文人墨客休憩游览的去处,其中比较有名的有金鱼池、野凫潭、黑龙潭和万柳堂。

明清时期分布在外郭城的河流主要有两条,一条是从前门外自西北向东南流的三里河,一条是自先农坛西侧苇塘由西向东流的天桥河。三里河的前身是古高梁河,与永定河古河道之三海大河有密切关系。三里河在元代被称为文明河,曾经短暂通航漕运。明代初年,有人建议沿袭元代的办法,疏通三里河通航漕运,经过实地勘察后,因水源不足而作罢。虽然明清时期三里河无法通航,但是由于该河沿线地势低洼,分布有不少湖泊湿地,遂成为各类园林别墅的分布带,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金鱼池。

金鱼池,位于外城的中部偏东,天坛北侧,正好是东流的天桥河与南流的三里河交汇的地方。这里地势低洼,水源丰富。明代时,金鱼池一带的自然景致优美,“池泓然也,居人界而塘之,柳垂覆之,岁种金鱼以为业。……池阴一带,园亭多于人家,南抵天坛,一望空阔”。

清代末年,金鱼池趋于湮废。“金鱼池,在天坛之北。金章宗曾幸之,有瑶池殿,久废。明人《帝京景物略》称,池阴一带,园亭甚多。今则居人几家,寥寥类村屋而已。池亦为种苇者所侵,地多于水”。民国以后,金鱼池逐渐阻塞,环境趋于恶化,终于在1955年被填平。

在外城东南角,今龙潭湖一带,属于三里河的下游,历史上有不少积水洼地,明代外郭城东南角凹入一块,即与此低洼地势相关。明清时期,这一带的积水洼地被人利用来修建私家园林和别墅,其中典型当属万柳堂。“元初,野云廉公希宪即钓鱼台为别墅,构堂池上,绕池植柳数百株,因题曰万柳堂。池中多莲,每夏柳荫莲香,风景可爱”“万柳堂外,有匏瓜亭、南野亭、玩芳亭、玉渊亭,……当时文人骚客来游赏者,多有题咏”。

在外城先农坛以西,明清时期有两个东西相邻的湖泊,西侧为野凫潭,东侧为黑龙潭。两湖都是因取土坑塘积水而成。“野凫潭,在先农坛西。积水然,与东城鱼藻池等,其北为龙泉寺,又称龙树院”。黑龙潭在“先农坛之西,野水弥漫,荻花萧瑟。四时一致,如在江湖,过之者辄生遐思”。

野凫潭之北,有龙泉寺;潭之南,有陶然亭,都是外城著名的游览景点、消夏之处。“龙树寺(按即龙泉寺),俗名龙爪槐,在江亭西北,门前野趣潇靋,为诸寺之首”。陶然亭“在右安门,安踞高阜上,本为文昌阁。院中廊宇,四周开窗,俯临郊原,万苇一碧,为夏日宴饮之地。”

此外,明清北京城的外郭城内还有一处以水取胜的私家园林,即梁家园。梁家园位于宣武门外,建于明代。“梁家园在十间房南,明时都人梁氏建,亭榭花木极一时之盛。地洼下,有水可以泛舟”。一个私家园林里竟然可以泛舟,这在明清北京城里并不多见。清乾隆年间,李调元曾居住在此,非常得意这里的山水美景,他描写到,“每遇春秋佳日,拓起四面轩窗,由前而观,则积水成湖,淼淼碧波,如在潇湘芦苇间;由后而观,则西山爽气如翠如螺,扑人眉宇,无不萃于一楼。”

《春明梦余录》引刘定之《游梁园记》考证道:“梁氏园在今京师西南五六里。其外有旧城。旧城者,唐藩镇辽金别都之城也。元迁都稍东,于是旧城东半遂入于朝市间,全无迹可见。而西半犹存,号为萧太后城”。刘定之的说法大致不错,梁家园所在的位置正在金中都东墙外的护城河附近,护城河一带低洼的地形,应该是梁家园内可以积水成湖,泛舟赏玩的主要原因。

四、结语

城市形态是自然环境、历史传统、政治制度、文化习俗等诸多要素综合影响下的产物。元大都突出的中央轴线,对称的平面布局,大型的宫殿建筑,充分体现了《周礼·考工记》规定的礼制原则。此外,元大都的城市形态还受到《周易》阴阳象数的影响(如不开设正北面的城门)。除此之外,当地河湖水系的分布,也影响了城市的形态。元大都中轴线的确定,以及西墙、东墙位置的选择,都是适应当地河湖水系分布格局的结果。

由于元大都城内纳入了大面积的湖泊,宽阔的水面与西山相对映,使得城市形态呈现出独特的山水城市特色。城市内分别以积水潭、太液池为核心的两套水系,使得自然的河湖水系具有了独特的文化二元性。大都水系的二元性,既体现了礼制制度的不同,又体现了实用功能的不同。太液池水系主要是为满足皇家园林景观的需要,而积水潭水系则是为了满足大都漕运的需求。

明代北京城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元大都的城市形态。其全城中轴线的位置基本不变,只是中轴线的两端发生了一些变化。新的城市形态,受到元大都河湖水系结构的明显影响。其内城北墙的位置,实际上是由元大都抄纸坊泓渟—坝河的位置决定的,元代的坝河漕渠被改造成了明北京城的北护城河;其南墙的位置,则与大都通惠河、金口河的位置有关。

明初改建北京城,城市内部河湖水系的总入水口,从和义门南北水关移到了德胜门西水关,元大都水系的礼制二元性被放弃,但是元大都水系的空间分布格局却被完全继承了下来,而且随着南海的开挖,太液池水系又有所扩大,并从中衍生出紫禁城护城河、内金水河、外金水河等水系。同时,随着明北京城内城南墙的南移,原来位于大都城外的一段通惠河和一段金口河被包入内城,增加了北京内城里太平湖、泡子河两处新的水景。

虽然明北京城外郭城内的水系没有经过特别的设计,水系格局不像内城那样规整和系统,但河湖水系的自然与野趣,成了外郭城的一个特点。外郭城的坑塘湖泊,主要分布在三里河、天桥河,以及金中都东护城河沿线,这些坑塘湖泊,成为士大夫修筑园林别墅、平民百姓聚会休憩的场所,这个特点被一直保持下来,并最终发展成了今天的陶然亭公园、龙潭湖公园等现代公共休憩地。此外,外郭城东南角凹入的形状,也是受到了三里河下游特殊的低洼地形影响。

与元大都相比,明清北京城的护城河系统更为复杂和精细,成为体现明清北京城市形态的重要组成要素。明清北京城的护城河系统实际上共有三套,一是紫禁城护城河系统,二是内城护城河系统,三是外郭城护城河系统。三套护城河系统与相关的城墙、城门,共同构成古都北京城的独特城市形态。如果明清北京城去掉了这些护城河系统,那就只剩下孤立的城墙和城门,城市文化特色一定会大大减色。

分析元明清北京城市形态,可以看到,在城市形态的组成结构中,河湖水系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古代北京城,是一座融合了儒家礼制思想和阴阳象数思想的东方山水城市,其城市形态的设计,创始于元大都,明清北京城继承了这些特点,并一直保留在今天北京旧城的物质遗存之中。在元大都城址选择与城市设计中,永定河冲积扇上的古高梁河沿线河流和湖泊,曾经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在数百年的城市发展过程中,这些自然的河湖水系已经有机地融合到了北京的城市形态中,成为城市文化景观的一部分,共同构成了北京独特的古都城市风貌。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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