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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美人鱼》真人版大电影从选角开始便引起巨大争议。因为启用非裔演员海莉·贝利饰演爱丽儿与很多人的想象不符，抵制和批评的声音此起彼伏。
直到今年，《小美人鱼》终于在唱衰声中上映，但另一部分不反对选角的观众却发现，电影讲了一个十分陈旧的故事，这使得当初大胆的选角失去意义。《小美人鱼》，究竟是从哪里开始出错的？
1.
熟悉的“父亲”
这一版让人坐立难安的《小美人鱼》改编自迪士尼1989年的经典同名动画电影。故事主体几乎和原版动画一样：海王不让小美人鱼接近人类世界，小美人鱼在一次海难中拯救并爱上了人类王子，海巫婆处心积虑想篡夺哥哥的海王之位，于是设下小美人鱼必输的赌局。小美人鱼命在旦夕，海王为救女儿把三叉戟交给海巫婆牺牲自己。
之后，小美人鱼和王子大战海巫婆，海王复活，小美人鱼把三叉戟还给父亲，重新威严起来的海王想开了，用三叉戟把女儿变成人类，祝福女儿和王子。
和89版的不同在于，新版增加了王子的故事线，他和小美人鱼互为镜像——王子渴望远航，想通过海洋贸易让国家富强，他的养母黑人女王，和海王一样对孩子过度保护，恐惧而仇视人鱼，后来也认可了儿子和人鱼的婚姻。
虽然是黑人女王，但就角色功能层面来说，她和白人海王一样，是另一个“父亲”。可惜的是，这增加的故事线远远不足以支撑多出来的52分钟时长（89版仅83分钟，真人版则长达135分钟），所以电影的观感异常拖沓。
新版故事的主体，依然是“年轻人离家探险-遭遇危险、克服困难-回归家庭”的经典童话模式，《爱丽丝梦游奇境》《绿野仙踪》《永远讲不完的故事》等经典儿童作品都遵循了该叙事；同时加入了“父亲和孩子产生矛盾-孩子遇险-父亲拯救孩子-父亲意识到要好好沟通、适时放手”的副线，让成长不只发生在年轻人身上，而是让父辈和孩子都有成长。
到这里，似乎有点熟悉。这个故事框架从89年的动画版《小美人鱼》，到03年的《海底总动员》，到23年的真人版《小美人鱼》，一路延续了下来。
“为救家人不惜牺牲自己”的父亲形象不仅在迪士尼儿童动画中屡见不鲜，在好莱坞拍给成年人的电影中也是主流角色。甚至在许多动作影片中，拯救家人是主角大打出手最好用的理由，《007之无暇赴死》《速度与激情10》莫不是如此。
塑造热衷于保护家人、不吝惜自我牺牲，也理所当然是全家主心骨的父亲形象，是好莱坞，尤其是迪士尼一直以来自愿承担的责任。新版《小美人鱼》让人如坐针毡的原因，或许不完全在于对“强人父亲”这一主题的继承，而主要在于表达层面的倒退。
89动画版的海王其实颇具喜感，听闻女儿恋爱，欣喜又八卦，交出权杖后变成委屈巴巴的小幽灵也令人捧腹。
可以说，89版的创作者虽然在塑造迪士尼一贯推崇的强人父亲形象，但特意给角色加入了人情味和滑稽元素，让强者在一些地方展现慌张和柔软，在另一些地方变得弱小又可怜。这些细节和海王的身份形成对比与反差，带来了很好的喜剧效果，也就减弱了父权的压迫感。
23年真人版《小美人鱼》里的海王父亲，则一味地蛮横、粗暴，处处显露出他拥有控制女儿的权威。既不可爱可亲，又不可信可敬，刻板又工具化，除了小鱼披风外，乏善可陈。
更灾难的是，电影后半段又用海王壮烈地牺牲和小美人鱼夺回三叉戟后交还父亲的行动，进一步认同和强化了这种父亲的权威。虽然大情节看似没变，但从表达结果上来说，比34年前的作品有着不小的倒退。像中国、韩国这样拥有很多迪士尼观众的国家，这次对电影的批评声尤其大，也许和东亚观众对“严厉又控制欲极强的父亲”形象更为敏感不无关系。
2.
一次失败的动画翻拍真人
二维动画翻拍真人CG电影，迪士尼这次贡献了一个经典的失败案例。动画中的夸张、变形以及卡通化的打斗，照搬到真人电影中就显得幼稚、中二，解决问题的方式如同儿戏。
说到底，是观众对不同形式作品的期待不同。观众对二维动画的世界观宽容度最高，大家天然地接受汤姆猫被压成纸片、扯成皮筋的下一秒又能复原，也能接受三叉戟的海巫婆长得像山一样高，一转眼又像气球一样扎一下就能漏气，甚至会因为这样的卡通趣味哈哈大笑。
但观众对真人电影的观影期待则不是这样。观众接受真人电影有幻想元素，但要求世界观圆融自洽，哪怕是幻想部分的设定也要符合逻辑，幻想设定以外的部分，观众则会默认遵照现实逻辑。
因为演员真实，观众也会因此理所当然地期待环境真实以及逻辑真实。所以在真人电影里，海王只管了几个女儿和一个螃蟹会引来群嘲；用一艘船就戳死了拿到三叉戟的海巫婆令人费解；和人类有着杀妻之仇的海王转头和人类其乐融融就更让观众怒其不争。
新技术的应用仅呈现了中规中矩的海底世界，几乎没贡献任何有记忆点的银幕奇观。画面的可看性不要说难以望《阿凡达：水之道》的项背，就连BBC的海洋纪录片都多有不及，影片时长又增加了足足52分钟，是携新技术翻拍的极大败笔。
故事不通、情节尴尬、节奏拖沓等等许多糟糕的观影感受，主要是由于没有充分考虑观众面对真人电影和二维动画的不同受众心理，简单照搬原版内容，创新不够让新技术没有用武之地，又强行拉长时长导致的。
当然，影片最引起舆论争议的是选角。迪士尼童话电影一贯是体现传统审美的阵地，这次主角的选择，打破了许多观众的预期。
非裔女演员海莉·贝利原本是歌手，拿下角色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歌声出彩。她贡献了非常动人心弦的歌声，也贡献了出乎意料的银幕造型和令人无所适从的表演。另外，热爱劳动的亲民王子，更打碎了许多观众对王子的浪漫想象。
在电影中打破观众期待是件高风险的事。观众对迪士尼公主电影的期待是什么呢？有符合主流审美的公主、华丽的大裙子，可能还有帅气的王子、浪漫的爱情、可爱的动物配角。真人版《小美人鱼》几乎把所有心理契约撕毁，这是很多观众不买账的原因之一。
3.
是真的多元，还是假装多元？
那么，迪士尼为什么要做这场看似费力不讨好的改编？
首先，很难说这次改编真的如部分观众认为的那么“不讨好”。《小美人鱼》首周末近1亿美元的票房收入取得了同档期第一的成绩，虽然5亿美元的预计总票房相对于2.5亿美元的投资而言依然是亏损的，但这可能更多归咎于疫情导致的拍摄成本激增。
电影在北美地区不仅票房不错，烂番茄指数和民调口碑都不算糟糕。更有意思的是北美观众的构成比例：超过三成的非裔观众，四成上下的亲子观影，七成左右的女性观众。显然，影片试图争取的人群——少数族裔、亲子、女性——在北美本土都争取到了。
再谈谈为什么要改编。除了迪士尼要占据每一代孩子的心智，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就以新技术重拍经典，来稳固品牌在新一代孩子心中的地位这一长远战略，以及通过不断改编、重拍来延长版权期限的法务策略之外，这次的重拍看起来实在像以最小成本“蹭”平权运动红利的一次尝试。毕竟，反思父权制还要伤筋动骨地改剧本，可致敬少数族裔只要用几个非白人演员就行了。
从传播角度来说，演员有这样有特点的身份，关注度、讨论度都高，才是最高性价比的传播素材。
据《澎湃新闻》报道，非裔观众、白人观众、拉美裔观众和亚裔观众分别占比35%、26%、25%和11%，可以算是这次尝试的成绩单。哪怕很多人群嘲“这不是海的女儿”，迪士尼也不算失败。
毕竟，在追求政治正确的舆论环境中，抨击非裔女演员不够美丽不是拿得出手的论点，迪士尼可以反驳表达这一观点的人审美不够多元。一旦问题被划入平权主义、多元审美的舆论场，片内容的严肃讨论，多少会受到限制。
美国电影观众的结构在我们不曾注意到的这几年，已经发生了不小的变化。逆全球化不仅发生在经济领域，在文化、观念领域，世界范围内的大脱钩也在悄然进行。迪士尼是一家非常成熟的公司，在百年的岁月洗礼中，早已变成娴熟的意识形态冲浪者。
在各种观念此起彼伏的交替变换中，迪士尼近几十年来趋利避害，几乎一步不曾踩空。曾经如此擅长讨好海外票仓国家观众的迪士尼，可能比许多公司都更敏锐地认识到，全球范围内的处处讨好已经很难做到，取舍势在必行。
这一次，迪士尼选择了以北美本土需求为第一需求。它进行了一次声量巨大的意识形态投机：既穿上铠甲又拿起大棒，吃了平权主义的红利，同时占据道德高地，挡住无数骂名。当先锋的主义变成了缺乏讨论空间的意识形态，聪明又逐利的玩家就不可避免会尝试从中套利。
他们真是这种主义真诚的信仰者吗？也许是，也许不尽然，但他们确实是洞穿游戏规则的人。迪士尼作为这个星球上最大的文娱公司，是一艘过于大的航船，大到不敢冒险去碰意识形态的冰山，也不敢不追意识形态的热点，它永远知道谁有话语权，谁买电影票。
好莱坞全球发行的主流电影，从来都是一门生意。遗憾的是，我们曾经至少相信，迪士尼在拍电影方面真的有匠人精神和好手艺。
4.
向往爱情，但更向往不灭的灵魂
更令人担忧的是，其实安徒生的原著，远比2023年的这部电影深刻、先锋得多。而迪士尼的强势营销和糟糕创作，甚至可能塑造孩子对这一经典作品的错误印象。
原来的文本里，人鱼固然爱王子，但真正促使她不惜离开亲人、放弃300年生命也要奔向王子的原因，是人鱼没有不灭的灵魂，但人类有。当人鱼被人类爱上并成婚时，人鱼就会得到一份人类的快乐并且分得一个不灭的灵魂。
童话每一次提到人鱼对王子的爱，同时会提到她对不灭的灵魂的渴望。某种程度上讲，人鱼虽然爱王子，但王子也是人鱼获得不灭的灵魂的途径。
相信读者看到童话的结尾，会更坚定这样的想法，在故事的最后，安徒生给了善良的小美人鱼奖赏：她成为了精灵，在完成300年善良的工作之后，就可以为自己创作出一个不灭的灵魂。安徒生清楚地知道笔下的人物最渴望的是什么。
小美人鱼一切追求爱的努力，都没能赢得男人的心，没能战胜情敌，这其实是一次对方毫不知情的、只关乎小美人鱼自我的修行。她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但坚守了自己的善良，小美人鱼仍将拥有不灭的灵魂，这灵魂不是人类因爱情分给她的，是她通过自己的工作赢得的。男人和爱情都没成就她，就如同海巫婆预言的那样，但是小美人鱼自己成就了自己。
安徒生的这篇童话，其实是给人类的赞歌。在这个童话世界里，人类没有对抗海洋风浪的能力，但是会创造艺术品；没有辨别真相的能力，但是他们的爱和忠诚能量巨大；没有长达300年的生命，但是有死后不灭的灵魂。而这最后一点，就足以让人鱼这样美丽的物种羡慕了。
这篇童话也是给独立女性的赞歌，小美人鱼用献祭般惨烈的方式追求的，也不是一个男子的爱情，其实是自己的升华，是从死后寂灭到灵魂不灭的跨越。而男人呢，对于得到不灭灵魂的小美人鱼而言，是可以微笑放手的。
甚至读罢全篇，爱情都不是最动人的情感。轮番讲述海面见闻、宽慰陷入爱情的小妹、在小人鱼离开后时常并排钻出水面忧伤地凝望、为了妹妹舍弃满头长发的五个人鱼姐姐，才是“girls help girls”的典范。这样不含嫉妒和控制，只有理解与牵挂的女性情谊，远比一个渣男的爱情更为宝贵。
参考资料：
“北美票房 |《小美人鱼》赢得本土观众，但海外市场惨不忍睹” | 澎湃新闻
撰文：刘睿
编辑：汁儿、林蓝
监制：猫爷
配图：《小美人鱼》2023版官方预告片、
《小美人鱼》1989动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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